万春街 第306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黑暗中泥土的气味有点潮湿。林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景生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他控制着呼吸,轻轻地吸气,嘴里?的空心细竹流入了?雨水,还有极其宝贵的空气。

  死亡,近在眼?前。景生想起了?十六岁的斯江。

  上海的秋天那么短,又那么长,短袖刚脱下,棉衣就上身。城市里?甜腻的桂花香和鲜肉月饼出炉的肉香混杂着,万春街各条支弄的天空被棉花胎羊毛毯遮蔽,一粒石榴籽在对面?二楼的西墙上发芽,顽强地长到?了?半人高。十六岁的斯江爬上阁楼的斜坡屋顶,踩着老虎窗描绘那棵和她差不多年?龄的石榴树。

  景生不放心,从亭子间的晒台翻上屋顶,听?到?斯江在吟诵诗句。

  “……我是绝望者,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一个一无所有,也拥有过一切的人。

  最后?的缆索,你牵系着我最后?的渴望。

  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

  夕阳给斯江的背影廓了?一层金边。景生不记得自己看了?她多久。

  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后?来在希尔顿的那夜,斯江告诉他这是聂鲁达的诗。她说?起一切和文字相关的事,眼?睛就会闪闪发亮。无论?如何,他是一个拥有过一切的人。

  意识是一点点地抽离的,景生发现自己虽然还在平稳地吸气呼气,但整个人越来越轻,枪伤的疼痛越来越麻木,泥土中的凉意和湿度也渐渐远离。他还没来及再多想一些关于斯江斯南顾家的事,就看见了?自己,准确地说?,他看见一堆树枝竹叶缝隙里?露出了?自己的面?容,苍白,平静的一张脸,雨水冲刷掉了?面?上那层薄薄的浮土,他的络腮胡变成了?泥泞的一条条。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吐出口中的细竹竿,他想伸手去拔,却是徒劳。

  原来人真的有灵魂,景生想,又觉得不对。他无法移动,只能漂浮在自己的□□上方看着逐渐死亡的自己。传说?中的白光并未出现,顾阿婆描述过的天使、乐声都没有。死神与魔鬼也没有。

  有人戴着斗笠从林外奔了?进来,是Nong。景生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看着Nong踉踉跄跄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她扒开寺庙外墙的竹子查看,拨开老榕树底下的藤蔓,揪下两层楼高的三角梅的枝叶,忙乱了?七八分钟,终于在几?棵香蕉树之间找到?了?景生,她无声地哭着,拔掉他口中的竹管,拼命用手扒土。

  这一刹,景生眼?睛发热。他试图沉回自己身上,却依然不行。雨下大了?,香蕉叶尖上垂落的雨滴连成了?线,坠在那具颀长的躯体上,埋他的土并不深,Nong的指甲翻裂,丝丝鲜血被雨水冲进泥土里?,她跪在泥地里?,费力地搬起景生的上半身,让他趴伏在自己背上,一手抓紧景生的手臂,一手撑地,拼尽全力起身,勉强站起了?一半,“嘭”地一声双膝落地,她死死抓住景生的手臂不让他滑下去。又试了?两回,还是不行,最后?一次她手上没了?力气,景生直接摔回了?泥里?。Nong绝望地大哭起来,弓着背,狠狠地拍打着泥地,又对着不远处的寺庙拼命磕头?许愿。景生很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没事,没关系,谢谢。

  Nong再次把景生背上身时,景生感觉到?了?疼痛,感觉了?自己。

  他睁开眼?,感受到?空气通过口鼻涌入肺部,喉咙很痛,胸腔很闷,枪伤处在流血,身体格外沉重。他勉强咳嗽了?一声。Nong一怔,猛然回头?,大喜过望,抽噎着解释:“阿亮让我来找你——”

  这次Nong稳稳地把他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在泥泞中跋涉,走出了?密林。景生看到?一辆三轮摩托卡,车斗顶棚伤彩色的细长飘带在风雨中纠缠在了?一起。景生躺在车斗里?,看见寺庙金碧辉煌的屋脊上挂着半道彩虹,那边已经?出了?太?阳。

第479章

  进了十月,申城处处桂花香。

  南京西路这两年大变样。陕西北路的西边,两栋高?楼拔地而起,中信泰富明?年要开?业,恒隆广场的办公楼已经借出去一半。东边江宁路路口的梅龙镇广场两年前开业后就成?为城中热门地标,压过了淮海路百盛徐家汇太平洋的风头。再往东,斯江的旧单位M商厦早已式微即将结束营业。

  第一缕阳光透过梅龙镇广场的玻璃窗,斯江把所有文件重?新理了一遍,确认无误,上紧了三天?三夜的发条才松了下来,一口气把手边的半杯黑咖啡灌下,匆匆走到孙家伟的办公桌前。毫不意外,这位老大顶着灯泡大的眼泡睡得正熟,嘴巴张着一翕一翕跟鱼似的,轻微的鼾声很有节奏。斯江扬了扬眉,伸手敲了敲办公桌台面,咳了一声。

  孙家伟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搓了把眼?屎,懒腰伸到一半和斯江打了个照面,有点难为情地收回胳膊,把缩上去的T恤拉下来挡住露出来的半截肚皮。

  “忙完了?”

  斯江把厚厚一叠文件夹递给他:“电视广告脚本完工了,Layout按你说的做了调整,因为换了推荐的导演,香港那边的档期和报价凌晨一点半才出来,我们这边的报价和日程表跟着相应做了调整。调整前和调整后的对比在头五页。老?胡的分镜头图已经排在走廊地板上,你现在去看?”

  “蒋文琦说七点来接你去吃早饭——”斯江视线淡淡掠过孙家伟办公桌上的相架,阳光洒在他和台北女友的合影上,两个人笑得那么甜。听说他女友即将要来上海过圣诞,听说他们的婚事即将提上日程,听说蒋文琦逼宫无果……办公室里从来不缺“听说”。斯江早已不再替孙家伟写情书,每每他要倾诉烦恼她便找借口走人。孙家伟委委屈屈抗议斯江过河拆桥升了职就不再当他是好朋友。斯江回一句“我不是垃圾桶”,噎得孙家伟直翻白眼?。

  斯江手指又敲了敲了办公桌,“我回趟家,下午再进公司。”

  “不如一起去吃早饭?不吃白不吃,吃了不白吃。”孙家伟踢开?办公椅跟着斯江往外走。

  斯江扭头瞥了他一眼?,孙家伟立刻伸手在嘴上比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

  走廊的地毯上铺满了一张张手绘分镜头图,胡强励手下的三个美?术组小兵趴在尽头叠成?了罗汉,正对着他们嘻嘻哈哈笑,这是孙家伟创造的独家庆祝Pose,虽然看了无数次,斯江还是忍俊不禁:“你们大力水手不压上,肉山不够高?啊。”孙家伟扩了扩胸:“我来我来!”

  他拔腿加速,落脚处还得错开?一张张A3大小的图,十分狼狈绝不潇洒地抵达终点,夸张地喊了一声:“我压——!”

  一阵惨叫和爆笑掺杂在一起。正准备回家休息的组员们纷纷出来看热闹。

  斯江下了楼,奉贤路上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到八楼来办美?国签证的。斯江绕开?长龙,和蒋文琦撞了个正着。

  “一道去呀?饭总归要喫额。”蒋文琦热络地招呼。

  斯江失笑,这两人这点上倒有夫妻相。

  “谢谢,家里有事。”

  “格么一道喫中饭?”

  “约了人。”

  “男朋友?”

  “朋友。”

  斯江笑着挥手,大步离开?。

  蒋文琦看着斯江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陈斯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知识分子的假清高?,只可惜了林凌,那么红的主?持人,栽在她手里,至今连个名分也没,再想想自己,不免和林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

  斯江本想上了江宁路叫部?差头,走了几?步被晨风一吹朝阳一融,只觉得神清气爽,索性往陕西路走去,待拐上陕西北路,沿着黑色篱笆墙那一片来回走了两趟,才惊觉从小吃到大的糍毛团店没了。

  怎么就没了呢?那么好吃的糍毛团不可能生意做不下去啊,她还记得景生第一回 吃糍毛团,被里面的肉汁烫破了天?花板,外婆让她举着手电筒,压着景生给他抹白糖。她当时还想这家伙牙口真好。景生还曾在那种时候调笑过她像糍毛团,软咚咚,白乎乎,咬一口鲜色宁,噻是汁水。她恼羞成?怒咬了他一口:“烫色侬!”

  又转了一圈,斯江终于忍不住到马路对面一家小卖部?打听:“不好意思,请问卖糍毛团的店搬到啥地方去了?”

  穿格子睡衣的中年老?板看了斯江一眼?:“拆忒了,没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仿佛“没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斯江心里空落落的。是啊,拆忒了,没了。万春街也要拆了,如果景生回来,会不会也像她此刻一样……他总归能找到她的,她的中文机还一直缴着台费,包括他的,还有家里电话也不会变,小舅舅也说了,电话跟着人走。现在家里都?不怎么再提起景生了,可她知道,大家都?还牵记着他,怕他哪一天?回来找不到他们。

  工作给斯江充上的气,因为糍毛团店的消失也随之消失无踪。

  斯江一路向?西,铜仁路、北京路、常德路、新闸路,条条马路上都?有消失不见的老?店老?房子,也有新店新房子。进了万春街,灰白色的墙面上一个个硕大无比的“拆”鲜红夺目,支弄里的烟纸店门口挂着黄哈哈的硬纸板,毛笔写的“动?迁甩货亏清走人”很有眉飞色舞的劲道,纸板边上的小板凳上叠着一堆报纸。斯江停下脚,买了一份《申江服务导报》。

  “又加班了?”熟悉的阿爷笑眯眯在饼干筒里挖零钱。

  “嗯。”斯江笑着翻了翻彩页。

  “交关辰光没看到斯南了,结婚了伐?”阿爷把票子撸平,仔细包起三个硬币来。

  “还没,伊老?忙额。”

  斯江接过零钱,笑着说再会。

  “让斯南快点结婚记得摆酒啊,阿拉噻要喫伊喜酒送红包哦,明?年拆迁搬场了,碰勿着了,侬外婆要吃亏额,晓得伐?(我们要吃她喜酒送红包的,明?年拆迁搬家了,碰不到了,你外婆要吃亏的,知道吗?)”

  阿爷的声音越喊越响,斯江越走越快。

  顾家的门没锁,家里没人。斯江楼上楼下看了一圈,外婆去买菜了,斯南这个礼拜也没回来,斯好去年按照顾西美?的要求考进了外经贸大学国际贸易系,大部?分时间住校,周末也很少回来,大家都?有数他是不想再听姆妈啰嗦,只顾西美?自己没数。

  斯江洗好澡在亭子间里吹头发,楼下传来人声。

  “陈斯江——?陈斯江?阿姐?”

  斯江搁下吹风机,陈斯淇已经上了楼,也不进门,就这么靠在门框上盯着斯江看。

  斯江又打开?吹风机继续吹头发。

  “昨天?吾喊了侬三趟,侬做啥勿来?(昨天?我喊了你三次,你干嘛不来?)”陈斯淇双手抱臂委屈地问,“就隔了一条马路而已,吴丽姿等了侬半天?呢。”

  斯江放下吹风机,淡淡地答:“我有要紧的工作。”

  斯淇眼?圈发红,声音低了下去:“阿姐,侬再帮帮吾呀,就格一趟,好勿啦?(你再帮帮我,就这一次,好吗?)”

  斯江眼?皮一跳,侧身看向?她小腹,心头火直往上冲:“侬又有了?”

  斯淇眼?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默默点了点头。

  “上次就跟你说了,让他要么别做,要么戴套!”斯江霍地站了起来,“他不把你当回事,你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回事?一而再再而三?你要不要命了?”

  陈斯淇蹭进来,掩上门,泪眼?婆娑地看着斯江,犹豫了会儿才咬着唇低下头:“伊港戴了套子勿适意额,吾有啥办法呢——”

  斯江气笑了,手里的梳子咣咣咣敲在书桌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上一次医生就说了,你子宫内膜已经很薄了,不能再人工流产,你为什么不吃避孕药?”

  斯淇喃喃道:“药有副作用的呀。”

  斯江冷笑:“流产就没副作用?你叫周致远到万春街来,我倒要问个清楚,他什么意思!”

  斯淇瑟缩了一下,嗫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个不是他的。”说完便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

  斯江一怔:“那是谁的?”

  斯淇边哭边摇头:“吾啊勿晓得——阿姐,侬救救吾呀。(我也不知道,阿姐,你救救我呀。)”

第480章

  世上哪有什么救世主。

  陈斯淇要的不过还是请斯江找吴丽姿帮忙,她要调休三天,加上做一休一本休三天,流产这件事就捱过去了。

  斯江问了半天话,两人始终不在一个频道上。陈斯淇坚称没人□□她也?没人□□她,就是在周致远家里跟他一帮朋友白相,喝多了酒上错了床。报警是不可能的,生下来更不可能?。

  “你要是找周致远,我就跳楼,一尸两命。”

  “你要是告诉阿娘,我也?活不了,我爸要知道我没结婚就有了,一样会打?死我。”

  “就一句话的事,求求阿姐了,帮帮忙!再拖两个?礼拜就四个?月了,到时候只好小产,我肯定要死掉的——”

  一哭二闹三上吊,陈斯淇熟能?生巧,到了九点半却不忘今朝还要上班,抹干鼻涕眼泪咚咚咚下楼去。

  斯江静坐了片刻,胸口一团火怎么也?熄不下来,楼下顾阿婆回来了。

  “咦,出啥事体了?我刚刚碰着淇淇,伊哭过了?”顾阿婆摸了摸斯江的发尾,“头发还没干透,快点再吹吹干,不然吹了风要感冒,早饭吃过了伐?看看你,加班加得又瘦了一圈,对了,我买了鲜肉月饼、糖炒栗子?——”

  斯江猛地转身搂住外婆的腰:“外婆——”

  顾阿婆被她吓了一跳,失笑道:“做啥啦?”

  斯江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笑着抬起?头:“没啥。”

  顾阿婆无奈地捏了捏外孙女的面?孔:“马上三十岁了,还像个?小囡一样,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啊,今年要好好谈个?男朋友,早点结婚。趁着这两年我还有力气,你要是生了小囡,外婆还能?帮你带上几年。最好嘛是快点拆迁,搬进新房子?再结婚,嗳,你妈跟你阿娘说好了没?你不跟着她们搬啊,还住外婆这里。”

  “嗯,不搬,我这辈子?都赖在外婆家了。”斯江笑出声。

  顾阿婆松了口气:“你阿娘前?两天还来叨叨叨呢,好像谁不知道她老陈家要搬新房子?了。真?是,名?头嘛老响的,什?么静安新城,哪一块跟静安搭界了?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远到天角落头去了,别说七八十个?平方米,七八百个?平方米送给我都不要,稀奇勿色——”

  “是是是,就是我们万春街顶顶好,我自己去跟阿娘说,”斯江笑着把外婆往门外推,“等南南和佑宁明年结婚,您老人家肯定很快就有重外孙好抱,求求外婆先管管我这个?快饿死的外孙女好不好?我要吃四个?鲜肉月饼,最好再有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我打?个?电话就上去吃。”

  顾阿婆一巴掌轻轻拍在斯江手背上:“跟你说正经的你就总推南南出来挡枪,真?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