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麦s
斯江不禁也笑了?:“我妹妹从新疆回来读书?的时候,很多人?都夸她一点都不像上海人?。老师给她写评语总是淳朴当头?,她现在?最讨厌别?人?说她不像上海人?。”
林凌笑道:“我也总被说不像苏北人?。”
“你老家徐州不算苏北吧?”江南插了?一句,“应该算山东才对。”
四?人?哈哈大笑。
笑罢,斯江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问过林凌他的家人?家事,他也从未提起过。以前做朋友的时候,逢年过节林凌都闭口不提老家和父母,大家默认他有难处,便都不戳人?伤疤。做恋人?还没多少天,因?为没有结婚生子组成家庭的计划,两人?便也从来没谈起过这些,斯江并不在?意这点,如果林凌想让她知道,肯定会自己说。
江南从茶几下头?拿出一本旧校刊翻到某页:“这是我收藏的半个古董,上面有你发表的诗评,我是通过你才知道了?聂鲁达。”
斯江眼皮一跳,她这些年已经不再从故纸堆里?寻觅安慰,一本本日记和读书?笔记都早已尘封。
“我是绝望者?,是没有回声的话语,一个一无所有,也拥有过一切的人?。最后的缆索,你牵系着?我最后的渴望——”
林凌醇厚的声音停了?停,带上了?一丝笑意和深情,“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斯江托腮出凝视着?林凌,微微走神。
聂鲁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她才一岁,是善让从北京寄给她那本手抄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十六岁的她对爱情一无所知对世界一知半解,胸口总洋溢着?无人?可诉说的澎湃,她常爬上阁楼的屋顶,对着?墙砖里?顽强发芽长大的石榴树吟诵聂鲁达,仿佛大声读出了?她所有的渴望和绝望,还有她所有的梦想。
林凌细细看斯江的诗歌评论,那时候,她是顾景生的玫瑰,是许多人?的玫瑰,而现在?,他也是那个一无所有却也拥有一切的人?了?,是进行式的拥有,而不是过去式的拥有过。
一时间,黑胶唱片里?的《梁祝》曲都变得格外?悠远。
“那时候还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斯江举杯和江南碰了?碰,微微笑,“现在?看到实在?难为情。”
这夜,斯江难得话多,和江南从诗歌聊到文学聊到哲学,聊回港台沪三地的文案,直到深夜才宾主尽欢散场走人?。
上了?车,林凌开了?收音机,叶沙已经开始在?《相伴到黎明》里?点评凡人?的情感困惑。斯江系上安全带,侧耳听了?听,笑道:“斯南读大学的时候她们整个宿舍经常一起听这个节目,她嘴巴比叶沙毒得多了?。”
“那斯南如果当主持人?,可能会被骂死,像叶沙这样温和,已经很多人?骂她。”
斯江诧异:“真的骂主持人??写信去电台骂那种?”
“对,还有天不亮守在?电台门?口骂她的神经病。”
“你呢?音乐节目主持人?会不会好?一点?”
“哈哈哈,一样会被骂,比如有歌星甲的歌迷写信来骂为什么好?几天都不播放她偶像的歌,为什么播了?她偶像竞争对手的歌,骂我一定人?丑心毒没有品味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来的乡下人?不懂欣赏之类的。刚开始的一两年这种信还挺多的。”
斯江无语。
“有一年做十大金曲特辑被骂得最惨,真有成群结队来找我‘算账’的,可能我长得不像她们想象中的丑,我从她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林凌笑了?起来,“现在?电视上看得一清二楚,再发生这种请客就没那么容易逃掉了?。”
“做主持人?也很多不得已吧?你喜欢的音乐恐怕很多不能播出。”
“哈哈哈,是,经常一边播一边心里?说册那,什么狗屎,还能得奖?这些歌迷有没有一点审美?能不能听点好?的?”林凌停了?停,趁着?红灯时扭过头?来,笑弯了?眼,“但没办法,不是每个人?像我这样,还是柴油机学徒工的时候就见到了?这个星球上最美?的玫瑰。那时候我一无所有——”
即便对爱情失去感知力?如斯江,也不禁动容。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林凌握着?汽车排挡的手上。林凌反手和她十指交扣。
车后传来催促的喇叭声,在?深夜十分不耐烦。
——
江南收拾好?一切,走进卧室。
朱敏坐在?化妆台前用力?拍打刚敷过精华水的脸。啪啪啪,感觉比吃耳光还要痛。
江南叹了?口气:“轻点打呀。”
“天天说你烦不烦?”朱敏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陈斯江是真好?看,真的好?看。”
“这句话换了?男人?讲,就不是什么好?话了?,”江南惫懒地往床上一躺,“你觉得她怎么样?”
“快点起来,你还穿着?待客衣裳!”朱敏把手里?用过的餐巾纸团作?一团,摔到江南脸上。
“是聪明人?,邪气聪明,不愧是她,我提了?三次头?,说公司的事,她一句也没接,我们照样聊得开开心心,我可以说是沉迷于她的美?色之中,你怎么回事?烧饭烧瓦特脑子了??不是说了?要谈项目同期权的事?”朱敏没好?气地抱怨。
“她要是真的不想来,说再多也没用,她要是想来,待遇股份期权什么的根本不是事,”江南笑眯眯地把餐巾纸展开又团起,团起又展开,“没几个人?知道,陈斯江在?AM毫无怨言地拿了?两年最低薪资,是创了?新低的薪资,第一年考核优秀硬是被压着?没升职她都没吭声。”
“听说孙家伟手上的客户百分之六十是陈斯江在?跟?”
“实际上是百分之八十,用过陈斯江后,很难对其他人?满意,”江南笑道,“跟陈斯江谈合作?,重要的不是钱不是名片抬头?不是办公室大小不是项目内容。”
“那是什么?”
“是得她拿你当朋友,当知己。”
江南老神在?在?:“我是个伪装的文艺男青年,但陈斯江是彻头?彻尾的文艺女青年、知识分子,她——有一个纯真时代的灵魂,任何外?在?的东西?都难打动她。”
朱敏侧头?盯着?她看。
“别?啊,朋友妻不可欺,我对她一点那方面的想法都没有,不敢亵渎。”江南举起一只手。
朱敏却笑了?笑:“这倒是,她男人?没了?七年她才和林凌走到一起——”
朱敏看着?镜子里?有点陌生的年轻面孔,轻轻按了?按还没有皱纹的眼角:“你要是死了?,我最多等七天就另觅新欢。”
“外?交部就需要你这样的发言人?。我建议你去试试。”江南面不改色地起身走向浴室。
第507章
斯江素来喜欢先考虑最糟糕的结果,她?对开公司赚大钱出名并无粉红色梦想。
顾北武曾在九八年的座谈会上提到?:根据最新统计结果,我?国民?营企业的平均寿命是七年,虽然比九三年前的四年增长了许多,但如果政府不给民?营企业减负,未来十年内这个数字将回到九三年的水平,甚至会更短。台下官员们不以为然,也有人反驳他的推论。斯江记得当时舅舅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旧旧的进货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这是党校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周教授前两天在X市的实地调查结果,一家个体小饭馆,除了工商税务之外,其他被征收的费用来自多少部门,一共多少项,大家不妨猜猜。”
大胆如斯江也只猜到?了接近一半的数字。顾北武宣布答案是19个部门征收了69项费用,还有各个部门花样翻新的各种检查和罚款费,大厅里寂静了几秒后响起一片嗡嗡声。可?见创业之困难守业之艰辛。
和江南朱敏二人的这餐饭的确打消了斯江的不少顾虑。
合伙创业不同于打工,利益息息相关?,一旦发生冲突也更直接。轻则一拍两散,投入的时间金钱精力付诸东流,重则两败俱伤,夫妻兄弟反目成?仇打官司的都不在少数,更有甚者上演全?武行,抢公章抢财务章霸占办公室,更可?怕的还有丧心病狂者不惜投毒买凶杀人。她?看重的不止是合作伙伴是否好合作,更要?看人品如何,能否好聚好散,至于待遇、股权反不是她?着?重考虑的。
昔日孙家伟带她?去AM前也问?过她?薪水较低能否接受,她?答:不给钱都行。那时年轻,想要?学习的心格外迫切,确实过于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但在AM这些年,她?从未主动申请过加薪,曾被Melba她?们骂作“加薪路上的绊脚石”。斯江回答:我?值多少薪水,老板心里有数,如果没数是他的损失。事实上从大老板到?孙家伟的确心里都很有数,她?的薪水虽然是全?公司同岗位最低数,但她?的加班费一分钟都没少过,包括累极了睡在办公室的时间也是加班,她?手绘的美术稿件、背景、参与到?的提案,都拿到?了相应的报酬,不算高?,却出乎她?的意料。她?第一个月以为领错工资怎会莫名?多出三千,孙家伟却认真地告诉她?没有错,身为老大,必须看见每个人付出了什么值得获得多少回报,而?不是这些付出有没有给上司给公司创造相应的利润,后者是他的责任。
努力得不到?回报,是人为的灾难,但绝不是付出努力的人的错。——孙家伟语录
现在,到?她?扛起这个责任了。
斯江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北武善让,意外地得到?了他们的鼎力支持。
“舅舅,要?是我?失败了就去跟你种苹果啊。”斯江一边削苹果,一边找后路。
“行啊,保管你一个月晒出那个什么高?原苹果红的化妆效果。”顾北武放下顾念的作文,笑着?一口应承。
坐在沙发扶手上的顾念纠正他:“什么高?原苹果红啊,乱七八糟的,那叫晒伤妆,由王菲兴起来的!”
善让接过斯江切好的两碟苹果塞给他们:“原来你也喜欢王菲啊?”
“我?不喜欢,”顾念酷酷地应了一句,“班上女生一天到?晚说,听得耳朵都麻了。”
“会不会是你喜欢的哪个女生喜欢王菲?所以你把这种芝麻小事都记在了心里?”善让忍不住伸手撸了撸儿?子的发脚。
顾念一直腰站了起来,板下脸:“妈你烦不烦啊,不要?因为你和爸是在学校谈的恋爱,就老把早恋这帽子往我?们学生头上扣,我?没有喜欢的女生!”
斯江和斯好忍笑忍得辛苦。
善让眨了眨眼睛:“或者是哪个女生喜欢你——”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女生喜欢我?!”顾念脸红脖子粗地跑开。
斯江幽幽插了一刀:“可?能有男生喜欢你?”
“大姐姐侬——吃里扒外!”顾念一口苹果差点噎住,对斯江怒目而?视了三秒,夺门而?出。
“嗐,顾虎头你说说清楚,我?和你爸怎么变成?外了?”善让笑着?追出去,临出门还对斯江眨眨眼做了个鬼脸。
斯江算看出来了,小舅妈在云南种果树十分无聊,无聊到?了只能拿儿?子消遣的地步。
顾北武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斯江你们读书的时候好像还没他这么敏感嘛,一代不如一代啊真是。知慕少艾,人之常情——”
随着?他视线的转移,陈斯好默默大口吞下最后两块苹果,捧着?碟子迅速逃跑。
“斯好也还没谈恋爱吗?”北武的问?号被陈斯好隔绝在房门内。他迅速下楼,遇上被老母亲再度追着?上楼的顾念,表兄弟二人在狭窄的楼梯格子上下面面相觑,确定对方是一副绝望的面孔,对方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同样也是一副绝望的面孔。
斯江在屋里笑得不行:“舅舅,你已经快到?人人喊打的危险边缘了。”
顾北武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囡囡啊,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事业,趁着?年轻,容错率高?,多做点,多试几个行业,别像你大阿姨那么手软。当年景生做事是真的很行,有冲劲有想法有方法还有韧劲。”
斯江微笑着?点头。
——
到?了傍晚时分,顾西美却杀回了万春街,质问?斯江是不是打算去江南的公司做事。
“还没最后决定,暂时是有这个想法。”斯江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实事求是地回答。
顾西美却跳了起来:“陈斯江!你几岁了?做事能不能不要?这么没头没尾心血来潮?大学毕业了好好的老师你不做,自己?去乱找工作,被骗钱,你忘了?我?记得清清爽爽!随后呢?名?牌大学本科生跑去做个小楼管,天天加班到?深更半夜,你说你学到?什么了用在哪里过?白白浪费时间!给你几个那么好的单位选,你都不要?,跑去跟着?台巴子当学徒工,说得好听叫做广告,实际上呢?陪客户吃老酒接生活!趟趟你都选了错的那条路。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我?自己?都嫌自己?烦,我?干什么要?忍不住又来说你来管你来惹人厌,这两年我?是真的不想说也说不动了,但你现在看看你又要?干什么!跑去私人公司?还要?跟人合伙做生意?你有什么拿的出来跟人合伙的?你有钱?你有权?别人看上你什么了要?跟你合伙给你股份?”
斯江只庆幸舅舅舅妈带着?顾念去周善礼那边了,这样的母亲只有她?面对就够了。
“看上我?好看,”斯江淡淡地笑,“不行吗?”
西美一怔,竟然没反应过来。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都是为了——”
“我?知道,都是为了我?好,”斯江礼貌地点头,站起身,“谢谢侬,说完了吗?”
西美深深吸了口气,忍着?气压低了嗓门:“好,先不说这个,我?跟你说你那个男朋友——”
斯江静静凝视着?她?。
最后一缕昏黄的日光穿过玻璃窗,落在母女俩脚下,上过无数次蜡的老木头地板难得地呈现出轻盈的色彩,光影里灰尘浮动。
“那个林凌,我?就问?你,你了解他家里的情况吗?了解多少?”西美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一点也不了解,你说。”
“他上头有三个姐姐,你知道吗?”
斯江沉默不语。
“他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你知道不知道?他跟你说过没有?”西美的声音略高?了一句,又压了下去,“他妈是精神病,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是被他爸捡回村的,计划生育政策下头东躲西藏地生了一个又一个,房子拆了还要?生!他妈还总要?跑,现在天天被锁在家里,那个家,以前就是半间破房子带个猪圈,根本不能叫做家!这个林凌——这个在上海混出名?堂的主持人,那个家里唯一的儿?子,跑出来以后就对他妈,对他几个姐姐妹妹不闻不问?,你知不知道?你说,你怎么会跟这种人谈恋爱的?啊?!你自己?说——”
这一刹,斯江似乎出现了耳鸣症状,尖锐的嚣叫声扎入脑中?,她?没听清顾西美还说了什么。
斯江穿上大衣,拎起包检查了一下手机钱包都在里面,换上长靴,围上林凌送的羊绒围巾,离开家之前问?了顾西美一句:“你有本事查得到?林凌乡下家里的所有事,就不能给景生恢复档案和户口?”
西美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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