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麦s
斯江这才注意到桌上?摊开的年历画。
“咦?书呢?外婆,你看到这上?面的书吗?就是?那个?——礼物。”
“哦,景生拿上?去了,他?说不用包书皮,麻烦。还说谢谢你,他?本来也想买的,太贵了,一直没舍得。”
斯江嘴角抽了抽,贵什么啊,才五毛七。
顾阿婆又叹了口气:“自古以来书就比肉贵,那几本书看看不厚,能买四斤猪肉呢。我看你不是?对景生挺大方的嘛,还闹什么别扭啊,阿哥阿妹自家人?,快点去和好,晓得伐?”
“???”斯江拿开最上?面的年历画,才发现她包好的一套《基督山伯爵》也不见?了,只留下被撕得很难看的四张破书皮。
景生的头?从阁楼里探了下来:“谢谢。”
谢侬只头?!!!
斯江捏着崭新的破书皮怒目圆睁瞪着某某人?,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景生是?真的被四块钱感动了,主动求和:“爷叔说《基督山伯爵》特?别好看,等我看完就借给?你看。”但是?一定要记得还。
我的!基督山伯爵是?我的!斯江在心底嘶吼。
这晚,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某某人?再次出现在了斯江的日记里。
第88章
凌晨四点半,景生惊醒过?来,压在手臂下的书咣当掉在木地板上,一声闷响。
阁楼床矮,他手一伸就把书?拿了上来,侧耳听了听,楼下黑漆漆的没动静,顾东文应该已经去长寿路菜场了。
这个点醒来很难再睡得着,刚才做了什么梦他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梦到姆妈了。昨晚顾东文啰哩啰嗦地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往事,又怪他只顾着看书?不搭理他。
景生皱了皱眉又翻了个身,他还?是?没法自在地说起她,平时不去想就还?好,想起来提起来看到照片就说不出的难受,掉不出眼泪,也不像以前那种钝钝的疼,就是?闷闷的喘不上气,不能多想。
他其实?不想过?生日,她生他差点没命,他本来就不该被生下来,他是?别人嘴里的“野种”,流着□□犯的血,他是?活着的罪与恶。他记事?后就开始躲着她,他宁可她打他骂他,那是?他应得的,他会觉得好受一点,可她却一直对他那么好,她总是?很温柔地跟他说话,教?他做菜,心疼他去割胶,担心他下澜沧江玩水,比顾东文啰嗦十倍,还?要唱歌哄他睡觉。他却从没对她好过?,想对她好的时候已?经没机会了。他用?不着靠过?生日记住她,他一直记得。
吴筱丽说她爸爸好像知道他姆妈以前的事?,但他不想知道,他严厉警告过?她不要瞎问不要瞎猜不要瞎说,她被吓得不轻,发了好几个毒誓说她不会。她爸爸赶走她和她姆妈另外找了个女人结婚,就是?个混账东西,他不想从这种畜生嘴里提起他姆妈的名字,只希望顾东文写给她的东风农场几个团领导的电话有用?,至少能证明她姆妈在版纳是?和她爸爸领过?结婚证的。
好在斯江已?经不为这个事?生气了,被《基督山伯爵》感动了的的景生想来想去,索性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在灶披间里忙活了一个多钟头。
顾东文从店里备好菜顺便买了豆腐浆和生煎馒头回来,见到一台子的早饭:现炒的八宝辣酱面上盖着溏心荷包蛋,炸得金黄的糍饭糕冒着热气,还?有青椒炒干丝、猪油渣炒白菜、拍黄瓜三样?小菜。他忍不住仔细看了看挂历:“咦,今天到底是?你?生日还?是?我生日啊?”
“那你?吃不吃?泡饭酱菜也有。”景生溜了一眼大衣柜边上的布帘子,里面窸窸窣窣传来顾阿婆和斯江的嘀咕声。
被《基督山伯爵》气了一夜的斯江特意在床上磨磨蹭蹭,本想等景生走了再出去吃早饭,奈何鼻子不争气,香味直冲进去一路往下奔,五脏六腑都被勾得活跃了起来,然后这手啊脚啊的也不争气,不知不觉地就下了床,就连脑子也自然而然地开始分辨食物种类。
“囡囡,快点喽。”顾阿婆在外头催:“面要糊忒了,哦呦,难为情哦,景生你?今天是?小寿星,怎么还?爬起来给我们做早饭,还?弄了这么多。”
景生慢吞吞吃着面,含糊地嗯了一声。
顾东文笑眯眯地捅了捅他:“和好啦?”
景生只当没听见。
斯江别好三条杠出来,扫了一眼桌上,犹豫了两秒坐下拿起筷子:“外婆,我吃好了再去刷牙洗脸好伐?”
“就是?,本来就应该吃好再刷牙,要不然都白刷了。”顾东文笑着把自己买的豆腐浆推过?去:“囡囡,阿舅专门买了咸浆,哦,还?有生煎馒头,来来来,侬最欢喜切格。”
斯江的筷子停在八宝辣酱上舍不得挪开来,但是?阿舅的一片心意也不好辜负,她为什?么只有一个头一张嘴呢,羡慕哪吒,嗷嗷嗷。
景生闷着头喝完面汤:“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先上学了。”
顾阿婆一筷子敲在顾东文手上:“你?几岁的人了?烦不烦啊!拿过?来,你?老娘要吃豆腐浆。”
顾东文忍着笑把豆腐浆碗换了地方,朝斯江做了个鬼脸:“好好好,阿拉要敬老,老娘最重要。囡囡还?是?勉为其难将就一下,随便吃吃侬阿哥烧格早饭算了。”
吃人的嘴短,斯江看着景生的背影,勉为其难地随便夸了一句:“辣酱面米道老好格。”
门帘落下,楼梯咚咚咚,节奏明快。
——
下午放了学,斯江先去居委会前的公用?电话亭问有没有自家的电话。
当班的肖为民?热情之极:“中午阿克苏来过?一只电话,侬外婆接着了。”为了找顾阿婆接这个电话,他一口气从六十三弄跑到七十四弄,真是?太负责了,当时另外两只电话叮叮叮响个不停没人接就不怪他了,谁让是?东东阿哥家有事?体呢。
斯江道了谢,一转身却看见了景生。两个人大眼瞪大眼了几秒钟,还?是?景生先开了口。
“嬢嬢那边没事?吧?”
“嗯。”斯江往家走:“不知道,外婆中午接到电话了。”
景生落后了两步,沉默了片刻说道:“肯定没事?的。”
“嗯。”
好在很快到了家门口,斯江跑上楼梯,说不出的懊恼,怎么就跟这个家伙说话了呢!明明新?仇旧恨都还?没消,哼,算了,今天他生日,暂且不算,明天重新?开始不理他。
家里却已?经热闹得很,北武和善让正在和顾阿婆顾东文说话,见两小回来,都笑着对景生说生日快乐。北武送给景生一支英雄100金尖钢笔,顾东文拿过?来看了半天:“真金的?你?还?真舍得啊,景生,你?咬咬看这个笔头。”
善让笑得不行:“大哥你?对金子这么有感情吗?中苏友好大厦上面的金五星你?咬过?没有?”
顾东文一怔,桌子下就踹了北武一脚:“好你?个顾北武,把你?哥卖了啊。”
北武笑着把笔尖往他嘴里塞:“大哥你?铁口直断,看看是?多少K金的,景生还?小,咬不出成?色。”
两兄弟拽着金笔做角力状,你?来我往还?配上了音。斯江在善让怀里笑得肚子疼。
顾东文最后抢得金笔塞给景生:“啧啧啧,你?爷叔还?真是?大出血了,赚了赚了,早知道去年就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以后每年都要搞,记住啊,你?记得提醒我。”
景生捏着笔,浓密的长睫毛轻颤了几下:“爷叔这个太贵重了——”他不好意思收。
顾东文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戆小宁,贵什?么重,这个14K金的,一克金子融三只笔头,一支笔最多0.33克,撑死了三十块钱,你?老子我这个礼才是?好东西,拿着。”
大家凑过?去看,顾东文送给景生的是?一块全新?的进口英格纳手表。景生仔细看了看,戴上了,也没说谢谢。顾东文得意地朝北武眨眨眼,北武拱手认输。
善让送了两条泳裤和一个游泳眼镜:“幸亏斯江说了你?在学游泳,不然真想不出送什?么好,景生你?喜欢什?么?别客气啊,明年我和你?叔叔早点准备,不能被你?爸甩太远。”
景生脸上一热:“不用?,其实?我什?么也不缺,谢谢。”
斯江忍不住说:“他也喜欢看小说。”
善让笑着从包里取出十几本书?:“这套外国文艺丛书?挺不错的,你?们俩一起看吧。对了,上次斯江你?信里提到的白瑞德对郝思嘉的爱情——”
斯江赶紧把那堆书?拢进自己怀里:“舅妈!那个只能你?和我悄悄地说!”
善让大笑起来,弹了弹她的鼻子:“那让你?舅舅星期天来接你?们到复旦吃晚饭,他们男生去打球,我们谈心好不好?”
景生看了看那堆书?,《鼠疫》、《美?国短篇小说集》、《堂吉诃德》,他手还?没伸出去,就见斯江警惕地看着自己,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的,都是?我的。”
“你?看完了我再看。”景生嘴角抽了抽,好不容易憋回了笑。
晚饭是?顾东文掌勺,顾阿婆打下手,说什?么也不让景生动手。景生便和北武聊起《基督山伯爵》来。斯江拉着善让进了里间,取出日记本,翻到前些时的一篇读后感:“舅妈你?只能看这两页和后面这一页!其他的是?我的日记,不能给人看的,好不好?”
“好的好的好的。”善让笑着接过?日记,深呼吸了两下:“啊——,比看考卷还?紧张,谢谢斯江宝贝肯和我分享你?的日记!”
“这不是?日记,这是?读后感!”斯江睁大眼纠正:“只是?写在日记本上的读后感。”
善让故意调侃她:“雷锋的日记全国人民?都能看,我和斯江这么要好,以后斯江宝贝肯定也愿意给舅妈看她的日记,对不对?”
“不行,雷锋记的都是?好事?——”
“看来斯江做了不少坏事?啊,比如和景生闹别扭?”
“才没有!”斯江扭成?了牛皮糖,扯着善让的衣服板起脸:“舅妈你?看不看啊?不看就还?给我。”
“马上看!”
斯江拖着腮红着脸,看着自己的文字迎来了第一个读者,心跳得特别快,耳朵里却传来外面基督山伯爵的故事?,哼,顾景生才做了许多坏事?呢,和女阿飞做朋友、嘲笑别人的友好关心、不和她说话、抢了她四块钱的书?,这人太讨厌了,居然还?收到这么多这么好的生日礼物。斯江觉得自己太亏了,明年也应该庆祝一下生日,看他送什?么礼物给她,嗯,还?有斯南,也要过?生日。
“爱,到底是?什?么呢?”善让依依不舍地放下日记,轻轻重复斯江读后感里的最后一句。十一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了呢,想到自己十一二岁还?什?么都不懂,善让感慨万分,她不想用?一句“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去敷衍斯江。由于《飘》是?她送给斯江的,善让觉得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有义务尽己所能地为小姑娘解惑,但是?传道授业她可不敢当。
“舅舅还?给你?写过?这样?的信啊?”斯江很吃惊,捂住了嘴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那舅舅说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他的真面目不好吗?我看阿舅什?么都很好!”
“嗯,我也觉得他什?么都好。”善让笑着也压低了声音:“可是?别人看我们,和我们自己认为的不一样?。比如我觉得你?舅舅很有处理人际关系的智慧,可有人说他世故圆滑。又比如他当时做的很多事?,我觉得都没什?么,但也许别人就不能接受,要不然为什?么有人会说你?舅舅是?流氓阿飞呢?”
“阿舅才不是?流氓阿飞!”斯江很愤怒:“他就是?不想去工厂上班,而且大家都听那些电台的,姆妈她们兵团里的知青都会收听。”
“这是?衡量标准的不同。在有些人眼里,这就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例如郝思嘉杀了人,媚兰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爱思嘉,可换作?陌生人,说不定就会告发她。”
“嗯,这个我懂。可她们都是?女的,也叫爱吗?”
“当然,父母爱子女,是?爱,你?爱斯南,也是?爱,朋友之间的友情,也是?一种爱,男女之间的爱情,也是?爱。”善让想了想:“不管你?舅舅做了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我都会支持他,都会想要和他在一起,看见他就很开心,他高兴,我比他还?高兴,他难过?,我会比他更难过?,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爱。反正爱一个人肯定不会只爱他的优点,哪怕是?坏人,也会有人爱他。”
斯江若有所悟,半晌后叹了一口气:“这也太难了。”
——
顾南红来得晚,生日饭已?经吃了一大半。她风风火火地脱了外套丢下包,上桌一顿猛吃,还?闷了两小杯白酒,才缓了口气,从一个大袋子里拿出一件衣服给景生:“穿上试试。”
景生在屋里只穿了件白衬衫,便直接站起来套上外套,扣好扣子,他抬眼扫了一圈,见大家都盯着自己不吭声,难得地局促起来,耳尖烧红了一点点,轻声咳了咳:“好了吗?那我就先脱了。”
斯江几乎有点嫉妒了,顾景生的优点不就是?长得好看嘛,好吧,还?有个子高,好吧,还?有成?绩好,好吧,还?有会做饭,还?有游泳也游得快,没了,其他全是?缺点。
顾阿婆又仔细看了看:“不怎么样?,像个麻袋似的,松松垮垮的没有样?子,也就我们景生长得好看,换个人穿像要饭的叫花子。你?也不买件好点的衣裳,真是?的!”
南红嚷道:“姆妈你?懂什?么呀!这是?日本的名牌货,我们表演队那帮男的,谁也没我们家景生穿得好看,一半都没有。看看,多好看多洋气的男小伟(男孩子)!”
顾东文切了一声:“你?也不看看他老子你?大哥我多好看,真是?的,虎父无犬子懂吗?”
善让喝多了几杯,靠在北武身上笑:“呀,北武穿这样?的肯定也好看。大姐你?这在哪里买的?我要去给我家北武买一件。”
南红叹了口气:“善让你?有眼光,可惜就这么一件,好不容易搞来的,我们服装公司没一个人懂这件有多灵。”
景生脱下外套小心的收好:“谢谢嬢嬢,我明天就穿。”
南红欲言又止,摆摆手:“对,穿,随便穿,天天穿,再好的衣服,就得被人穿。景生你?放心,嬢嬢保证你?再长十公分一样?能穿,再过?十年穿着也不过?时。这衣服就这么神?奇!”
很多年后,斯江才发现,顾景生这件像麻袋一样?的黑外套是?川久保玲的HOMME,被斯南翻出来套在身上,1997年依然时髦得不像话。斯江又重温了一遍由这件外套引发的嫉妒,小本本上又多记了一笔。
第89章
收拾完餐桌,顾阿婆听儿女们说起正事来,便赶斯江和景生?去睡觉,两个孩子却都赖在桌边不走。斯江说她要再看会儿书,景生?说他也要看会儿书。斯江恶狠狠地瞪向景生?,景生?心情好,轻轻扬了扬手里的《基督山伯爵》:“我第一本马上看完了,明天?就轮到你看。”斯江眼睛瞪得更圆,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活像一只河豚。景生憋不住笑,赶紧竖起书挡住了脸。
北武戳了戳斯江的?脸,上楼把台灯挪来吃饭台子?上,让他俩坐到一起看。顾东文往他们手边放了两个苹果:“来来来,排排坐,分?果果,你一个,我一个。”斯江和景生?抬头瞪他,看起来超凶的?,顾东文的?酒窝更深了,又放了个苹果在善让面前:“这姑娘醉了留一个。”
微醺的善让还捧着半杯啤酒不放,腾出手来去摸苹果:“大哥我没醉,真的?,就特别高兴,事情终于都定下来了。对了,斯江今天?还?给我看她的?日记,这个待遇你们羡慕吧?”
北武手背在她脸上贴了贴,滚烫的?,笑着把她手里的杯子拿过来一口闷完,塞给她一杯温温的?茶水:“羡慕又嫉妒。”
“阿舅,舅妈看的?是我的?读后感,不是我的?日记!”斯江无奈又解释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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