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56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赵佑宁!”

  赵佑宁霍地站了起来?:“姆妈?你叫我?”这是第?三声了,他本来?想装没听见的。

  吴熙走?到钢琴前,把谱子翻得哗哗响:“吃晚饭前要把巴赫十二平均律弹好,还不抓紧?”

  斯江站了起来?:“那我们先回家了,赵佑宁明天见。”

  斯南眼珠子一转,甜甜地笑了:“宁宁哥哥,我从来?没见过人弹钢琴,我能看你弹吗?就看一会儿!”

  吴熙眉头皱了起来?,这种?小新疆真是一点家教都没有?,今天她要好好和宁宁谈谈,不能和这种?小孩子往来?,学坏太容易了。

  斯江很?为难:“下次吧,南南,练琴要专心。”

  赵佑宁溜了一眼姆妈,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可以的,我给你搬张椅子,你坐着?看,不过我弹得不好,你别笑话我。”

  吴熙翻谱子的手停住了。

  斯南坐到椅子上,挪了挪屁股,东看西看,发现钢琴上有?一个杏花楼的月饼盒子,她觉得盒子里肯定装着?那个又?粗又?长缝被套的大针,她姆妈就喜欢用月饼盒子装针线。斯南喊了一声吴熙:“阿姨,你是钢琴老师吗?”

  “嗯。”吴熙手指在钢琴上轻轻敲了敲。

  “你看着?就特别温柔,不像我姆妈,我写个字头歪了她都要打我,唉。”斯南幽幽叹了口气。吴熙眼皮跳得红纸都压不住,疑心她们知道了什?么,又?觉得不可能。

  赵佑宁眼角留意到斯江就站在旁边,手指动了动,鼻子上冒出了一点汗,深深吸了口气:“那我弹啦。”

  “嗯。”吴熙看着?儿子搁在琴键上的修长手指:“来?,还是分声部练习,指法?注意别出错,音色区别开来?,每个声部都不同?,记住了吗?”

  赵佑宁连续弹了三遍,除了第?一遍一只?手完成三个声部的演绎略有?瑕疵,其他几近完美,最重要的是他对乐曲的理解十分精准,在他这个年龄堪称罕见。吴熙更?加肯定儿子的确继承了自己的天赋,应该往专业路上发展。因为这个,她看这两个不请自来?厚脸皮的观众顺眼了许多,甚至答应了赵佑宁的请求,从冰箱里取出了一块光明中冰砖,分成三块,插上奥地利带回来?的巧克力华夫饼干,又?把香蕉剖成两片,摆在旁边,告诉她们这是外国很?受欢迎的一种?甜品。

  “香蕉船?”斯南一口接着?一口:“谢谢阿姨,我好想也有?你这样的妈妈,又?漂亮又?年轻又?温柔,会教钢琴,还会做这么好吃的冰淇淋,太好吃了。宁宁哥哥,你好幸福啊。”

  吴熙看她顺眼了不少,被她夸得笑出声来?:“你这小姑娘,吃冰淇淋长大的?嘴巴也太甜了。”

  “阿姨,宁宁哥哥弹得太好了,他下次练琴我还能来?看吗?我保证不发出声音,我就悄悄地看。”斯南嘴边糊了一圈雪白的冰淇淋,看上去滑稽得很?。

  吴熙犹豫了一下,瞥了斯江一眼:“宁宁你自己说吧。”

  “你们有?空就来?,我一般上午十点练一个半小时,下午四点练一个半小时。”赵佑宁也一身轻松:“真奇怪,好像你们在旁边,我比平时练得还顺利,真的。”

  回家路上,斯江把赵佑宁姆妈的言语表情小动作?掰碎了分析给斯南听,婉转地告诉妹妹人家其实不乐意接待她们,不乐意她们打扰赵佑宁练琴,甚至不喜欢赵佑宁和她们做朋友。斯南毫不在意地晃晃头:“没关系呀,我又?不要她喜欢我,我就想保护宁宁哥哥,不让他被坏妈妈扎针。”她得意地笑了起来?:“就算她请我们吃香蕉船她也不是好妈妈,我骗她的。”

  斯江:???!!!

  这后来?成为陈斯南独特的人生哲学:结果才重要,过程嘛,可以忽略。

  ——

  顾西美在车上睡着?了。她带着?四个孩子大包小包地从沙井子搭拖拉机到阿克苏,再坐卡车到乌鲁木齐,火车上颠簸了五天,一回到家又?因为斯江和家里人闹了不痛快,心神俱疲,送完朱镇宁和沈家兄妹,那根绷到极限的弦突然断了,说不出的累,国道上运货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汽车走?走?停停,眼皮也跟着?直往下掉,她努力把头竖起来?,却怎么也扛不住席卷而来?的睏意。

  周善礼也没想到送三个孩子能耗这么久,路上他和顾西美寒暄了几句,聊了聊斯江她们几个,再礼貌性地互相吹捧了一番对方的弟弟妹妹,便没什?么可说的了。收音机开了关关了开,烟也抽完了一整包,他打了个哈欠,摇下车窗,拿出最后一根烟来?点上,路灯已经亮了,这个红灯已经停了三次,还离路口遥遥无?期,外面一片嘈杂匆忙,自行车大军贴着?车身擦过。寒风苍茫,呼啸着?卷进车内,吹走?了他的睏意。开车的人最怕乘客睡觉,封闭的小空间里睏意比任何传染病都要厉害,眼皮完全?不听使唤。

  车子一动,开了五米又?停了,一阵风扑进来?,烟头的微光略暗了一秒,又?亮了。善礼侧头看了两眼副驾上的西美,伸手把扔在后座上的军大衣扯了过来?,轻轻盖在她身上。她仰着?头,往左靠在车玻璃上,眉头拧得紧紧的,嘴唇微撅,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侧面看上去和顾北武很?像,秀致得有?点冷漠。有?斯江斯南那样的女儿,不知道还有?什?么不如意。周善礼摇摇头,他这两年是有?点羡慕顾北武的,他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做不了自己的主,去哪儿上班干什?么都是老爷子说了算。他也想不出除了当兵自己还能干什?么。顾东文?能开饭店,顾北武能考大学,善让好像什?么都能做,老爷子也从来?不管。他的兄弟们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许和他一样,不讨厌当兵,也说不上喜欢,反正就这么过来?了,还会这么继续下去。

  到万春街的时候,顾西美还没醒,善礼把车靠在路边,下车在烟纸店里又?买了两包烟,在马路牙子上走?来?走?去松动松动筋骨,抽完两根烟后他走?到副驾那边,敲了敲车玻璃。

  西美从梦里惊醒,吓了一跳,一刹那以为坐火车坐过站了,可是上海和乌鲁木齐都是终点站,没可能会坐过头。她直起腰,身上的军大衣滑了下去。

  “不好意思。”西美红着?脸抱着?大衣钻出车子,一着?地,腿麻得厉害,整个人往下蹲。

  善礼赶紧扯住她:“腿麻了?慢点慢点,不急。”

  “对不起,真对不起。”西美把大衣塞给他:“谢谢了,你快穿上吧,别着?凉了。”

  善礼把大衣丢回后座:“没事,我们当兵的都不怕冷不怕热。那你慢慢走?回去,我先回司令部了。替我跟善让说一声,把馒头给我留着?,我明天晚上来?。”

  “这么晚了,到家里吃个饭再回去吧。”

  善礼看了看表笑道:“不了,今天还有?点事要办,再见。”

  老伏尔加突突突地转了个弯不见了。西美怔怔地站了好一会,伸手搓了搓自己滚烫的脸,才发现大概是被军大衣盖着?睡的原因,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隐隐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香皂味混合的气息环绕着?她。

  顾西美甩了甩头,匆匆没入万春街的夜。

第96章

  眼睛一霎,就?到了大年夜。老清老早,环卫工的男高音从弄堂口响到弄堂尾。

  “马桶拎出来——!”

  年初一不作兴倒马桶,大年夜要提早解决,这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屎(喜)相逢。

  孤寡老人被请到门洞外的藤椅上晒太阳噶山河,居委会的干部带着义工一顿忙活,房子里外清扫好,马桶刷好,留下年节慰问品,要么是毛巾,要么是糕团。临近中午,小菜场的工作人员把过节的米菜送上门来。到了下午,区领导们由街道干事领着来慰问群众,少不了又送上政府的慰问金和几袋副食品。

  “谢谢领导,谢谢党!”烈属顾阿婆真?心实意道谢:“我们老百姓真?是有福气,这些东西?真?的不能拿,这几年家?里日?子好多了,还是给别人家?吧。”推来让去一番,领导赞叹顾阿婆思想境界真?是高。

  东生食堂大名在外,副区长?紧紧握着顾东文的手,让记者挑着角度拍了好些照片,又亲切关怀起顾北武夫妻的大学生活。

  “北大的学生了不得啊,去年秋天的民|主?选|举搞得非常轰动,你们参加了吗?”

  “没有,我们正好在复旦交流,没赶上。”顾北武神情淡然。

  “后来是谁当选了海淀区人民代表?”

  “哲学系的胡平。”善让微笑着回答:“他比我们晚一年,78级的。”

  “新时代的新青年,不错不错。王主?任,你们街道怎么没把顾阿婆家?评选成五好家?庭?”副区长?觉得十分?可惜:“顾家?阿婆作为一个不识字的旧社会妇女?,独立抚养出了这么杰出的儿女?,靠的是什么?还不值得宣传吗?你们这个思想还不够开放啊,对了,阿婆你大女?儿是做什么的?”

  “棉纺厂的工人?也是为我们大上海做出大贡献的螺丝钉呐,小女?儿呢?从新疆刚回城?辛苦了辛苦了,我代表政府感谢你们。你们看,这样一个家?庭,出了北大的大学生、工人、老师、还有靠自己双手致富的个体经营户,怎么不是五好?简直不要太好!”

  顾阿婆腼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真?不用,家?家?户户都这样。谁家?孩子不进厂上班?谁家?没孩子上山下乡去,这几年谁家?的孩子不参加高考,我家?和人家?没什么两样。”

  领导们说说笑笑去往下一户了。顾家?灶头上的大砂锅里蹄髈笃得乓乓响,年味十足。

  ——

  北武和善让被顾阿婆推了出来,两人便打算去西?宫的湖边走一圈,再叫上孩子们一起回来吃年夜饭。说起去年那场选举,的确轰轰烈烈,北大被单独划为一个选区,本科生研究生都可以参加竞选,堪称是历史的里程碑。他们俩虽人在上海,却也非常关心校内状况,如今尘埃早已落定,被领导一提,倒不免又生出些感慨。

  “‘我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但是,我们却处在一个很不平常的地方’。”北武笑道:“胡平这句竞选宣言写得特别好。”

  “可惜我们是没投票的那个8.75%。”善让略有遗憾:“我大概会把选票投给□□,‘让我们新一代推动中国!’想想都热血澎湃。”

  “没想到□□是技术物理系的,却很有公?民意识。”北武因早就?定下赴美?留学,这次选举几乎没有参与。

  “其实我觉得你对这个事情好像没什么热情。”善让侧目:“是吗?”

  北武握紧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情:“这样的我让你失望了吗?”

  善让摇头:“我只是好奇,你对时事一直很关注,我本来以为你也会去参选。”

  “我现?在可能对任何运动任何过高的全民热情都会保持一种警惕。”北武想了想:“这次学校参选者里也分?成了激进派、温和派、务虚派、务实派。一定要归类的话?,我大概属于务实派吧,悲观的务实,因为北大这次的成功并没能在湖南等地复制,不过贵州大学哲学系的罗步龙那句话?我很赞成:人,是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现?在改革开放几乎类似全民维新,一切都为了经济发展,我也曾经认为经济发展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现?在呢?”

  北武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这次阿克苏知青的事,我想了很多。个体的命运在时代巨轮下微不足道,二姐当年也是被热情燃烧起来的,她自己选了那条路,然而……。想到一个这么大的国家?,亿万人的命运系在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身?上,如果权利不能牵制、制约、平衡权力?,改革开放能走多远能走到哪里,我有点迷茫。”

  “所以你最?近一直在看《资治通鉴》?”善让轻声问。

  北武笑道:“读史以明智,知古以鉴今。我们国家?的路和其他任何国家?都不一样,很难复制别国的成功经验,除了经济,经济的发展是必然会重?复欧美?国家?走过的路的。”

  “市场化?你着重?研究的金融行业?你觉得我们国家?会开启股市吗?”

  “会,一定会,一切都会和世界接轨的。甚至包括土地也会市场化。”北武吸了口气:“多想无益,当下只能朝着之前认定的方向走。”

  “绿灯了,走吧,顾忧国同志。”善让拉着北武过马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离你很近,有时候我又觉得离你很远,我担心你去美?国后会越来越远,总有一天我和你就?不在一个世界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大概会后悔现?在的选择。”

  “生死之外无别离。善让——”北武笑道:“过年不说这个字,不吉利。我一直比你有信心。”

  善让咀嚼着他这句生死之外无别离,不知怎么有种蚀骨销魂的浪漫,嘴角忍不住就?翘了起来。

  ——

  斯南在西?宫里玩疯了,卷毛乱飞,小脸通红,手持赵佑宁送的一把玩具转轮手枪满场追着要人投降。

  北武展开配套的火药纸,一看就?笑了,上面印着:“乓乓乓,枪声四处响。三星打火纸,粒粒皆响亮。”还挺押韵。

  “陈司令,走了,回去吃蛋饺了。”善让高声呼喊。

  “乓乓乓”,几粒火药纸在善让脚边炸开来,吓了她一跳。

  斯南哈哈大笑。斯江捏住斯南的手要没收武器,斯南嗷嗷叫地反抗,手上一轻,景生高高举起右手:“说了不许对准人打的,你又不听??”

  “我错了我错了,大表哥,下次不敢了!”

  景生把枪揣进自己口袋里:“没收三天。”

  斯南扯住他耍赖:“明天开始算,今晚我还要和宁宁哥哥他们巷战呢!求你了。”

  善让笑着过来说情:“算了,顾青天,就?放南南一马吧,让她今晚再开心一下。”

  “呜呜呜,舅妈万岁!”斯南转身?抱紧善让的大腿。

  赵佑宁带着盛放他们过来会合,个个都一头汗。

  “回去了?那就?一起走吧,我也要回去弹琴了。”赵佑宁依依不舍。

  “我陪你弹琴。”拔刀侠女?陈斯南举起手来,把转轮手枪都忘了。

  景生一把揪住她的领子,斯江摇头:“今天是大年夜,不能去别人家?。”

  斯南不服气,看到景生手里滴溜溜转的手枪,立刻服气了:“宁宁哥哥,过两天我再去看你呀。”

  ——

  天色渐暗,斯江带着斯南去陈家?吃年夜饭。善礼靠在灶披间?外抽烟,刚和掌勺的顾东文说了几句话?,远远看见一个女?人袅袅婷婷地转进了弄堂,一边走一边笑盈盈和邻里问好。她和别人打招呼的时候上半身?微转,修长?的脖颈微曲,随后又轻盈地上扬,偶尔伸手撩一撩落在颊边的发丝。后来周善礼懂了,这叫风情,有没有万种他不知道,千种百种肯定不在话?下。

  南红走到自家?门口,却见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烟都快烧到手指头了。她大概猜到了是谁,走到善礼面前,手一伸,抽出他的烟在门框上捻熄了,就?这么撑着门歪着头笑问:“喂,侬撒宁啊?登勒阿拉屋里门口做啥?戆呵呵格,看撒看?没看过女?宁?(你谁啊?待在我家?门口干嘛?傻乎乎的,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

  周善礼蹭地往门槛里退了一步,活了三十几年的大男人头一次脸红了。

  “我?你好,我是周善礼,善让的二哥。你——你是北武的大姐?”

  顾东文的铲子哐哐敲在灶台上,回身?瞥了南红一眼:“顾南红,你别调戏人民解放军啊,负得起责任伐?”

  南红白了他一眼:“阿哥你被调戏过伐?这也叫调戏?啧啧啧。”她转过脸,故作严肃地拍了拍善礼的胳膊:“周同志,你要是遇到女?特务,就?危险了啊,要好好去灯红酒绿下锻炼锻炼钢铁意志,加油。”

  她一扭头自顾自上了楼,小小的坤包甩了个半圆挂在肩上,差点刮到善礼的脸。善礼摸了摸脸,烫得很:“我——出去转转啊,马上回来。”

  顾东文把雪菜炒鱿鱼装了盘,看了善礼落荒而逃的背影一眼,摇摇头:“这届男人,不行呐。”

第9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