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宵别梦寒
“你为什么总说我生气了?我没有生气啊。”她也手臂搭在方向盘上,托着下巴看他。
“是不是我这个人在你眼前消失,你才能消气?”
“这话说的,我怎么会这么想你啊?”
“如果我喝醉后失去意识了,你抽我一巴掌,我不会知道,你说你是抽还是不抽?”他似是而非地和她胡扯着。
“不抽呀,你喝醉了,我肯定好好把你送回家,还给你盖被子。”她笑容可掬地看他。
“那我真是谢谢了,太体贴了。”
“不客气,应该的。”
他们俩之间你来我往的客套话,像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既坚韧又透明,把两个人分隔得泾渭分明。
“我不能买那座山,我有我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我不能说。”他突然的一句话抛出来,猝不及防得让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变得凝固起来。
珠玉收敛起笑容,“你以为我很想让你掏一笔大钱买山吗?我不巴结你,不上赶着奉承你,不求你大发慈悲掏钱,你就觉得我在赌气?”
她说得是那么流畅,一秒钟不带卡顿,好像这话盘桓在她心里很久了,是她早就想说的话。而且这话裹夹着愤然而来,她说她对柳斯昭绝无成见,她自己都知道那是假的。
“我没指望你巴结我,我也不希望你巴结我。”柳斯昭倒是对此并未讶异,既然他先戳破礼貌的表象,就预备好了听一些不好听的话。
“柳斯昭,你别想得太多,觉得谁都冲着你的钱来.......”
“我说了,我从没觉得你图我的钱。”
珠玉扭过头,直视着前方,“我早说了,咱们这样的人,保持距离是最好的,走近了,反而恼。”
他们之间安静了一会儿,半天没有人说话。
“你不能总叫我这样冤屈得不明不白。”他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你开车颠我,如果是因为我拿大灯照过你,这也可以,再多颠我几次总能还清。但问题不在这上面,我就猜不到了,你一天不说,我一天都猜不着。”
珠玉看着他垂下头,按压自己的鼻梁,若是正常情况下,他神志清明,绝对不可能说这种话的吧。
此刻的柳斯昭温驯得宛如一匹愿意套上马鞍的马儿。
“你不应该跟我爸爸说,你会介绍客人来买山。你不了解他,只要这件事有一点点影子,有一个愿意联系他做这笔生意的人,他就会翘首以盼地等在那里,从年头等到年尾。反反复复地跟我说事情的进度,跟三嬢嬢、三姑爹说,有时候甚至会发信息给我妈妈报告详情,他们俩早就离婚了,我妈妈离开他,一个人飞去了加拿大。也就这几个人愿意听他的‘喜事’,因为他再没别的朋友了,过去的那群老朋友见他落魄,早就不理睬他了。
就是这样一个,只能给自己造个梦,然后老老实实守在那里的人,你干嘛要给他虚假的希望?我知道你不会买山,上次我听你和那个叫彭东的人讲过话,我就全懂了,懂你是个讲究效益的人,不会为了情分白花钱。我也没指望你掏钱。
就跟你敷衍彭东一样,我知道你同样在敷衍我爸爸,我不能接受是因为,那是我爸爸!我爸爸年纪大了以后,变得无能、糊涂,看不清现实,但我不想叫人欺负他。
你懂不懂‘等待’的含义?”
她本想心平气和地说这件事,可她不太能做得到,在说的过程中,她的手放在方向盘上,越捏越紧。
“给我说说,行吗?”
珠玉松开手,然后转过身子,将手心按在他的心口,“等待就是,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
等待就是,骗一骗自己的心,告诉它不要怕。如果你真的很害怕,只要想着,我正在等待,而非坐以待毙,转机也许就快来了,千万不要中途放弃呀,我相信我最终会得救的。
就是这样渺小又微不足道的东西,你不去管它,它也不会来打搅你。你为什么,要骗人呢?”
柳斯昭按住停留在他心口的那只手,那只手比他的手小很多,手心和指腹都生着茧,那是亲手劳作留下的痕迹。
“孙子山原本是属于我爸的山,我不能再把山买回去,但我说我会尽力,是句真话。”
“我从来没指望过一个救世主从天而降,拯救我们全家的命运,我对你也没有这种期待,从头到尾都没有过。
很久前我就想好了,我要尽全力还这份债务,冬天过去后,我会回加拿大,把爸爸给我买的房子卖掉,还有我那辆奔驰车,我全都不要了。哪怕这一辈子,这一生,我都在精卫填海似的只忙活这一件事,以至于不得不放弃其他的一切,也没关系。我早就决定好了。
所以,你不要以这种救世主的语气跟我说话,更别说你想帮我们。”
她抽回手,目光放到窗外。
“盛珠玉,你非得这么有骨气吗?”柳斯昭凝视着她抿住嘴唇的侧颜,她的下颌线条清晰,轮廓优美,像冷冷的刀锋。
“非得。”
“你这一辈子,应该好好生活,吃一日三餐,过一年四季,而不是作为罗马帝国的殉道者,一生都奉献给苦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不得不走这条路。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不寄希望于别人,我也不会离开我爸爸。仅此而已。”
柳斯昭直到这一刻,才确定盛珠玉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裘马轻狂的富家子,他们能够轻易地损害别人的生活,抑或损害自己的生活,放弃、厌烦、不爱、糟践,这些顺应喜恶、卸去力气的贬义词,实际上是最容易做到的。
可有一种人,哪怕战线已经全面溃败,了望台早已倒塌成了废墟,覆灭的命运在顷刻之间即将到来,她驻守在那里不肯离开,发誓要将都城再次建立起来。
这才是真的疯子,盛珠玉疯得让他哑口无言。
第12章 雨天
人们是从初秋开始移除的果园。占据了一小片山林的果园被围在一片方形的栅栏里,建造之初,人们想用栅栏来防山林中的动物。偶尔路过的山民若是口渴了,和看园子的人要两个果子也是常事。
这圈栅栏挡住了卡车的路,是最先被拆除的一道防线。
果园里的树作为能结果的成树,卖价尚可,工人挖树的时候都非常小心,树根不能损坏,这样果树挪到新的土地里,还会继续生长起来。
整个园子的果树大约需要十来天来能挖完,趁着雨水季节没来,珠玉想要抓紧时间。
工头看着管事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一直在给她推销一种新型机器,只要五千多块,挖起土来又快又好,能把工期缩短一半。
盛文斌本来不想挖树卖树,他觉得不着急,把果园拆了就跟自己抄自己的家似的,多不吉利,现在大兴土木的干什么呢?
等工头给他发微信说机器的好处,他又动了心思,这玩意儿听上去确实不错。
这就是她爸的德行,一时一个主意,没有一个确切的目标。
珠玉没有完全拒绝工头的推销,只是说考虑考虑,你们先挖。她肯定是不想买的,但也不想跟人没完没了地扯皮。
铲子沿着果树根部一圈挖下去,两三个人合力,要费大半天功夫,完全挖出来后,拿布把根须包扎好,扛到卡车上摞起来。
收购树木的果木商人都联系好了,按照那边给的价目表来,满打满算果树全都卖掉,再减去人工费,到手也就十几万块钱。
这点钱拿来不知道能补哪里的窟窿,但有十几万总比没有好。
卡车雇了两辆,一车的树满了,就往山下开,果木商人的基地在隔壁区,不算远,大约一个小时能到。
有二十个工人在这里干活,到了中午,三嬢嬢送了二十份盒饭上来。给珠玉的是她亲自做的饭菜,放在保温盒里,上层是饭菜,下层都是蹄花汤。
珠玉同别人一样,直接坐在树底下的阴凉处吃饭。
“姑娘家家的,风吹日晒地干活,明明读过那么高的书,怎么能干这些事.......都怪你爸爸。”三嬢嬢看着珠玉的脸,刚回来的时候白生生的,现在明显晒黑了,皮肤变成了浅浅的麦色。
“我不累,也不嫌晒。”她往嘴里扒拉饭菜。
哪有让女儿风里来雨里去地干活,自己舒舒服服躲起来的?三嬢嬢很埋怨盛文斌这一点。
但她不知道,珠玉就希望爸爸别来,他来一趟,就要指手画脚一趟,说一大堆不沾边的话,和工人唠个没完,纯粹拖累工作进度。
按照约定,工人们干到五点结束,果园人来人往一整个下午,人骤然走了,这里忽然空了下来。树木也少了一些。
珠玉在工人离开之后,在果园又坐了一会儿。他们原本招呼她一起坐大卡车下山,珠玉摆摆手婉拒了。
她拿起散落在地上的铁锹,试探着挖了一把土,是挺重的。
初秋的天是透明的蓝,天上的云白得寂寥。果树的叶子此时还是青绿的,只是比起盛夏时节,枝叶稀疏了一些。
其实她也不想把果园卖掉,这果园刚种下的时候,她还是初中生,那时候她十分期待果树快些长出水蜜桃和大雪梨。等去了加拿大,和爸爸发信息的时候,她总隔三差五地问,咱们家的果园长出果子了吗?还没有吗,那什么时候长出来,还要多久?
那时候,一切都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无论是刚种下的果园,还是爸爸的生意,或是她在大洋彼岸展开的新生活。像树一样越长越高,全都应该像树一样朝上走,似乎应当是这个道理。
谁能想得到最后亲手把果园拆掉的人会是她。
珠玉坐在大树下一一摸过横倒在地的树木根须。契诃夫的《樱桃园》里,瓦莉雅家的樱桃树最终要被砍伐殆尽,新主人将在土地上建上新庄园。她能做的并不比瓦莉雅更多,但还好,她的树木不会死。也仅仅没有死而已。
所以那个下午,天上开始飘小雨丝的时候,看着被从土地中剥离出来的果树,她去吴爷的铁皮屋走了一趟,屋子里有好些防水油布,她想把这些树都盖起来。果园地势低,雨下大了就会积水,裸露着的树根泡在水里恐怕会被泡烂。
吴爷已经搬去山下住了,果园都要没了,山上也就不必留人看守了。
珠玉拖着油布回来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沉重的雨点子打在油布上劈啪作响,她从头湿到了脚,心情竟变得有些愉快起来。
她的手机放在铁皮屋里,因此没有收到家里人发的信息,三嬢嬢见她这么晚了不回家,外边还下着雨,一连打了一串语音电话。无人接听,只好把信息发到另一个人手机上。
果园附近只有一户人家,所以当柳斯昭收到三嬢嬢的信息,顶着伞走到珠玉面前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淋成落汤鸡的女孩在雨中铺盖大树。
“麻烦你跟我三嬢嬢说,我晚点回去!”珠玉向他挥手,“再见!”
他顶着黑伞站在雨中,没动。
“你湿透了。”
珠玉将贴在面颊上的湿发拨开,朝他走过来。他们一个穿戴整齐,清爽干燥,一个被大雨淋得像从湖里爬出来一样。
她越走越近,脸上是纯然的愉快,然后在那把黑伞遮盖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我知道。”
“谢谢你来找我,我不会有事的。”她的双眼明亮得像晚星。
他挪动雨伞,想要遮盖她一些,她却后退一步,依旧站在雨里,“你喜欢晴天还是雨天?”
“没有想过.....”
“我喜欢雨天。”她伸出手掌,不一会儿手心就积了一捧水,“就是现在。”
雨实在太大了,冲刷过她的睫毛,这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柳斯昭那时没有思考,兴许是暴雨已至,雨丝构成了一个虚空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比,这个瞬间让他们可以不受现实管辖,只要那么一会儿就好。
他伸出手,替她抹去了睫毛中沉沉的雨水。珠玉微微笑着,又指着自己的鼻尖,他的手指向下移动,像是流连在一张柔软的宣纸上。猝不及防地,珠玉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如果咱们俩不是小昭和小玉,而是在纽约某个酒吧偶然相遇的,柳先生和诺玛,我会请你一杯酒。
那天,我对你不好,请你别怪我。我们只是,站在不合适的位置上。”她在雨中大声说话,和响亮的暴雨对抗着。
他们是什么都明白的成年人,情意蓄在目光中,指尖的触碰中,压低声音的笑谈中。他们你来我往地前进,停下,前进,后退,直到现在,终于触碰到了彼此。
“我不明白。”待他再要走向她,试着握住她的手,她却松开了。
“是小昭和小玉,难道不好吗?”
她摇了摇头,“走吧,小昭哥哥,回去吧。”
他们都这么年轻,聪明,漂亮,遇到了怎么会不多看彼此两眼,长久地交谈后,怎么会不欣赏对方?是的,也许比欣赏还要更多一些,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喜欢。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的情感可以发生在这个世界任何角落,尤其在城市里,甚至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并不稀奇,也谈不上珍贵,他们可以控制住这种情感,别让它继续流淌下去,界限不应该在小昭和小玉之间被打破。
她背对着卡车,弯腰蹲下,将地上最后一角的油布包裹在树的根部。
他松开了雨伞,走进了倾盆大雨之中。珠玉感觉有人站在她身后,俯身压住了她,一股沉重的力道从身后那人的身上传递到了她的身上,她吃了一惊。
工人们走得早,不知道今天要下雨。因此没有将卡车上摞在一起的树用绳子捆起来,在大风和暴雨的作用下,一棵树从上面滚落了下来,差点砸到珠玉。
“你还好吗?”她猛地回过头,明白是柳斯昭替她挡了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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