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茶暖不思
他的眼睛遮在半湿的发丝下,不由变得讳莫如深,刹那错觉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自己的灵魂。
纪淮周微微地屏息敛气,对视片刻,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在对那个人说。
“……别想了,你没生病。”
许织夏原本暗淡的眼底出现了日出前的晨昏蒙影,渐渐明亮起来,有了眼瞳光。
她唇边不自觉跟着漾出一丝细微的笑意。
弯弯翘翘的睫毛被弄湿了点,望着他轻扇,像是被他惹哭了,又被他哄好了。
她笑起来眼珠子亮闪闪的,两条溪水又重新流动了,好像没生病,就是最值得开心的事。
纪淮周也是第一次见她笑。
从港区遇见开始,她就始终处在紧缩的状态,充满不安全感,一间发霉的暗室关住了心脏,只有阴冷和凄凉。
可她的开心又是那么容易。
许织夏憧憬地望住他:“哥哥,那我可以不吃药吗?”
纪淮周轻抬眉骨:“没生病吃什么药?”
许织夏揪着枕套上绣的小花,缓慢喃喃:“要吃的……院长妈妈会生气的……”
她又细若蚊吟说:“每天都要吃。”
“每个人都要吃?”
许织夏晃了下头,只有她要吃。
纪淮周不作声响,看向窗外似有水光倒影的天。
两个落难者,谁都没资格同情谁,但世界从眼前崩塌的时候,他的狼尾巴,似乎足够这小兔子藏身。
至少可以捂着她的眼睛。
“哥哥……”许织夏又唤他。
等少年再看向她时,许织夏人往抱在身前的枕头上伏了伏,她很在意他讲过的话,因此有了点儿委屈的情绪。
嗫嚅问他:“妈妈真的不要我了吗?”
上回他无所顾忌,说得那么断然,但现在对上这小孩儿期待的双眼,纪淮周突然讲不出了。
他没回答,抓着毛巾最后撸了把湿发,轻描淡写反问:“妈妈对你好么?”
两年的分离不算很久远,但两年对于一个不足六岁的生命而言,太长了。
或许是记忆模糊了,许织夏思索了会儿,才点点头。
“爸爸呢?”纪淮周把毛巾甩到桌上,带起的风扑得蜡烛那簇火焰摇曳。
屋子像个立体的水池,暗橙色的波浪荡漾了几下。
许织夏一回想起那个人,就感觉喉咙被扼住,溺水了,呼吸困难。
小孩子不藏情绪,许织夏一局促就很明显。
她低着脑袋,小幅度摇了摇,没接收到少年投过来的那一眼端详。
纪淮周不经意想到下午徐医生的话。
目前还不能确定她的应激源。
纪淮周半坐半躺下去,精瘦结实的手臂向后撑着,手肘陷进枕头里,运动短裤下的长腿曲起一条。
他姿态懒散,静思几秒,问得随意:“哥哥对你好不好?”
许织夏这回几乎没有迟疑,一下子抬起脸,迅速又用力地连着点了好几下。
神情一本正经,别提有多肯定。
纪淮周有短瞬的怔忡,但她的反应实在太绝对了,他稍作思量,渐渐若有所思,没压住的唇角忽地勾起一丝括号。
他噙着笑,瞅住她:“不是说我。”
许织夏微微张口,不由发懵,眼里都是迷惑和茫然。
不是他,那就只有亲哥哥了……可许织夏与这个亲哥哥的感情少之又少,唯一的印象是,只要有他在,小零食就永远分不到她。
他是繁茂的树,她是长年不见天光的根茎。
许织夏下巴在枕头顶上压着,好半晌都没反应,答案不言而喻。
纪淮周看着她自己玩枕头,眼神越来越深刻。
远离了市区的鸣笛声浪和灯红酒绿,棠里镇的夜晚总是很柔静,树影婆娑,耳边只有虫鸣和水流的白噪音。
蜡烛的柔光不明不暗,照在房间里,呼吸都得到抚慰。
就像活在打喷嚏的时候,心脏停止的那一毫秒,他们还活着,但世间万事都再与他们无关。
过去良久,纪淮周听见自己静静说——
“以后我当你哥哥啊。”
第12章 海棠依旧
许织夏直愣愣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年,小小地琢磨片刻,而后纯真又愉快地点头“嗯”了一声,答应了。
小朋友的世界里感情没有分类,也许她根本没懂他那句话的真意,但那个晚上,许织夏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好喜欢哥哥。
此前他们每天从住处去到书院,再从书院回到住处,但日复一日的生活在那晚后有了不同。
有时晨起,纪淮周会带许织夏出去散散步。
只要放晴,街坊四邻都会出来活动,岸边那张古石象棋桌,天天有爷叔坐那儿对局,摇着蒲扇子,下了步好棋就合不拢嘴要显摆两句。
买菜的乡邻来来去去,总有那么几个围着观战,提着笼子遛鸟的大爷也会停下来逗留。
如此又住了几日后,棠里镇的居民就都知道了这对住在南渡口的兄妹,哥哥个子很高,长得比电影明星还俊,看着就是少爷脾气。
但妹妹肯定是乖宝宝。
猜他们是蒋老先生的亲眷,邻里见了就笑吟吟跟他们打招呼,也不管相不相识。
镇子里有间茶馆,一到清晨就会传出唱曲声,许织夏每回经过,都能从那扇支开的雕花木窗里看到个女人,一身旗袍,抱着琵琶,吟唱江南小调。
旁边坐着个和许织夏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似乎是女人的小徒弟。
她一脸索然,每次跟着敷衍哼了两句后,就托着下巴开始偷懒了,又好动,老喜欢往窗外望。
许织夏就这么和她对上了眼。
许织夏有种被抓包的慌张,视线下意识想要闪躲,先见小女孩噌的一下挺直腰背作优雅状,梗着脖颈唱了起来,嘴唇一会儿圆一会儿扁。
小女孩冲她扬扬眉,好像在说,你看,我厉害吧。
许织夏好奇眨眼,抿住就要弯起的唇。
后来每天,两个小姑娘都像这样,隔着窗眉来眼去。
有天清晨散步到镇口那间他们常去的早茶铺,还离几米远,纪淮周突然不走了,坐到河边的石板长凳上,吊儿郎当开着腿,胳膊支膝,人俯着。
“小尾巴。”纪淮周懒洋洋叫了她一声。
许织夏眼睛亮莹莹的:“哥哥。”
他俯身坐着,高度正好能和她平视,纪淮周瞧着她,煞有其事道:“哥哥饿了。”
许织夏张了张嘴巴,声音柔软:“吃早饭。”
她那个眼神,好似真担心晚一秒他就要饿晕。
纪淮周提了下唇角,从裤兜里掏出张纸币,递过去,下巴朝她身后的早茶铺一抬:“能帮哥哥买么?”
“能的……”许织夏愣愣回答完,又愣愣把钱接了过来,才后知后觉心生胆怯。
但哥哥饿了。
许织夏慢吞吞,好不容易走出两步,马上就回来了,窘迫又为难地挨回到他身边。
小脑瓜子乱乱的,她开始胡言乱语:“哥哥……钱过期了。”
纪淮周被她惹笑,歪着脑袋看她:“钱还能过期呢?”
许织夏不吱声,小手攥着纸币轻轻拉扯。
“哥哥就坐这儿,”纪淮周说:“不会丢下你。”
这句保证,许织夏很需要。
他如此讲了,她才扭扭捏捏重新尝试,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早茶铺。
许织夏站在高高的笼屉前畏首畏尾。
她心跳嘈杂,迟迟开不出口,还是阿婶先扫见她,忙里抽空过来问:“妹妹来啦,吃什么,老样子吗?还是不要豆浆,要牛奶?”
许织夏紧绷着,过了几秒,终于点下了头。
早餐袋搂在怀里,许织夏噔噔噔地往回跑。
纪淮周一直看着她,她冲过来的时候,他手臂向外打开了点,由着她撞进来。
这小孩儿脑袋在他身前挤着,纪淮周好笑:“睡觉鬼鬼祟祟,买东西也鬼鬼祟祟呢?”
许织夏有点羞赧,又有点虚惊一场。
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奇特的感觉,畏惧外面电闪雷鸣,终于有一天勇敢开了门,才发现原来是个艳阳天。
与人交流,似乎没有她刻板印象里的可怕。
许织夏渐渐开始没那么拘束人群了。
夏至将至,夜晚蝉鸣清脆。
许织夏每晚都跟着纪淮周坐在院子里乘凉,一人一张椅子,棠里镇的天空很干净,星星格外明亮。
隔壁不知道住着谁,一到点就开始听CD机,播放来播放去都是罗大佑的歌。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