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茶暖不思
“嗯?”
“发病什么感觉……很痛么?”
“别想了,阿玦,我没生病。”
……
一股刺鼻的消毒剂气味。
半梦半醒间,右手被谁用力抓着。
眼皮不听使唤,像被胶水粘住,纪淮周竭尽全力睁开了条微不可见的缝隙,但视力模糊。
天顶上的白炽灯晃着眼,他依稀看见了那个抓着他手的人。
小女孩眼圈湿红,模样惊慌,似乎很害怕,却又满眼倔强,一边呜咽着,一边牢牢抱住他的手,用自己娇小的身体护住。
“小姑娘,先松松手。”
“怎么了囡囡,为什么不让护士姐姐给哥哥输液呀?”
许织夏拼命把纪淮周那只手搂在怀里,歪过稚嫩的肩膀挡住,谁都不让靠近。
她眼睛死死盯着护士手上的针筒,有些应激了,人在颤,但又无论如何都不愿退却。
“囡囡啊,哥哥心肌缺血,护士姐姐要给他注射VC和辅酶A,”蒋惊春哄她:“你相信阿公,不会有事的。”
护士也耐心劝说:“姐姐答应你,注射了这个,你哥哥一定能醒过来,好吗?”
闻言,许织夏才稍稍动容。
她好怕打针,她不想哥哥也被扎针,可又想要哥哥醒过来。
许织夏很犹豫,用尽心力短暂克服失声,怯生生带着哭腔,小声央求:“轻轻……”
“好,姐姐轻轻,肯定不弄疼你哥哥。”
耳边的聒噪逐渐恍惚,纪淮周又疲惫昏睡过去的前一秒,他颓败的头脑中忽有一念而过——
他好像,确实也不是不想活。
再苏醒,窗外天光大亮。
昏睡一宿,神志清明了,人也有了些气力,纪淮周偏过脸,就看见了许织夏。
病房里悄然,没有多余的人,只有她不离不弃守在旁边。
她一眨不眨地望住门口,眼神防备,两只绵软的小手捏住他的手,那只手背上的针后贴还在。
旁边安置着一张陪睡床,也不知道她去睡过没有,还是只在他床边趴着。
那一刻,纪淮周的眼底有一片平静的空谷,没有雨,也没有风。
静静看了她片刻,他抽出自己的手。
许织夏蓦地回头,一只手掌毫无预兆地先压了过来,她眼睛下意识眯起来。
少年的掌心落到她头顶,二话不说就连着胡乱揉了几下,不是很温柔,但力度恰到好处。
许织夏小小的脑袋被揉得摇晃,头发也变得乱蓬蓬。
她诧异地注视着他,眼睛亮亮的。
在儿童院,她只看过别的孩子被这样摸头。
门开了,蒋惊春和蒋冬青前后进屋,见纪淮周醒了,总算都松口气。
蒋惊春按了呼叫铃,陪在这里等医生来复查。
蒋冬青想先带许织夏去附近的饭馆,她从半夜守纪淮周到现在,不吃不喝,这会儿都临近正午了。
果不其然,许织夏不想走。
纪淮周坐起来靠着,气息虚哑地说了声“去”,许织夏望他一眼,又沮丧低头,攥住他的手指。
“不听我话?”纪淮周沉下声音。
许织夏不愿意单独跟他之外的人待在一起,但他语气明显严肃了,她再不听,就不乖了。
蒋冬青再来牵她,许织夏有点别扭,不过没闪躲。
她们出门去的时候,纪淮周才发现,许织夏趿拉着双不合脚的拖鞋。
不是周清梧给她准备的那双,看材质像超市里临时买的。
“这孩子昨晚光脚来的。”
纪淮周循声侧目。
“大半夜,一个人跑到书院,还好我起夜听见她敲门。”蒋惊春说给他听,过去倒了杯水:“哭得厉害,又讲不清楚话,急得差点亲身示范,跑上楼梯就要往跳下呢。”
纪淮周半敛下眼睫,眸色深沉。
他都能想象出当时狼狈的画面来。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孤零零飞奔在灯火阑珊的巷子里,腿就这么短,又光着脚,频频踩落在青石板上也不知道疼。
慌慌张张,孤立无援,明明自己那么怕黑。
很显然她也怕打针,却用自己年幼的身躯护在他前面。
目光凝聚到递至面前的那杯清水,纪淮周没有动作,突然问:“这里什么医院?”
蒋惊春兜着圈子:“你小姨给徐主任打过招呼的医院。”
纪淮周抬眼,看到蒋惊春了然于心地笑了下,他沉思两秒,接过那杯水。
此前,纪淮周自己颓废过了段时日,昨夜心脏供血不足,导致心肌短暂性缺血,不过不严重。
蒋惊春便没告诉周清梧。
依照纪淮周的性子,无疑很讨厌成为被怜悯的对象。
医生到病房问诊,问他身体情况,包括先心病病史。
纪淮周不知在想什么,一段沉默。
为了筛查潜在心脏病症,医生准备安排他做心电图和彩超等基础检查,但纪淮周不配合。
“有。”纪淮周开口,撕下手背的针后贴:“没遗传。”
他撂下句话,头也不回地下床去。
那天下午出院前,纪淮周领着许织夏去了门诊大楼,精神科。
许织夏坐在面诊室的椅子里,女人身上的白大褂让她异常焦虑,万幸少年就站在她边上。
她抱着他垂落的手,寻求心安。
做完量表检查,徐代龄敲着键盘录入:“咱们再做一些神经系统的辅助检查吧,好吗孩子,心脑电图和心脏彩超也都要做。”
许织夏依偎过去,脑袋抵住纪淮周的胳膊,仿佛能以此减轻内心的恐惧。
纪淮周很安静,拿着单子走出精神科室后,他才止步回头,不显山不露水地看着许织夏:“哥哥做几个检查,要不要陪我?”
许织夏昂起脸,懵着神。
脑子还没理清逻辑,先望着他慢慢点了一点头。
那天下午,纪淮周陪着她做完了所有检查,他需要做的,不需要做的,都做了一遍。
“检查结果不存在器质性病变,鉴别诊断是选择性缄默,伴有成长经历导致的创伤应激。”
“简单说就是她只有在特定场合才能正常说话。”
“——比如你在的时候。”
“你妹妹太小了,肯定是不建议直接药物治疗的,但她有急性应激,目前还不能确定应激源,情况太不可控,我开个短效镇静药,一次服用四分之一片。”
“还是以心理疏导为主,能不吃就不吃……”
那一小瓶药在纪淮周手里,他的手揣在裤袋里。
许织夏拉着他腕骨,跟住他出了医院。
徐代龄同纪淮周讲述诊断结果时,许织夏留在诊疗室内,他们虽回避了她,但许织夏知道,少年此刻揣着的那瓶药,是给她的。
-
回到棠里镇时,天色已经暗下。
屋子里支开了一扇窗,窗外有河流的水光,能望见远处的河面浮荡着片片垂丝海棠的花瓣,风很静,桌上的烛火稳稳燃着。
许织夏换了身干净的睡裙,抱着枕头,自己坐在地铺上。
在这个熟悉的空间,她从昨夜就开始收紧的神经没再那么绷着劲,但又没能完全放松。
她时不时扭过头,去看一眼烛台旁搁着的那瓶药。
男生冲澡快,没过多久,纪淮周就从卫生间出来,回到了房间里。
他头发湿漉漉,用块毛巾一边擦着,一边往后撑了下手,在地铺边沿一坐而下。
他额前几缕发须还滴着水,不修边幅甩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溅了坐边上的许织夏一脸水珠子。
“呜……”许织夏眼睛眯缝,耸了耸鼻尖。
纪淮周歪过脸。
这小孩儿皱着鼻子,默默低头抬袖子蹭掉自己脸蛋和睫毛的水珠,嘴角向下瘪了点。
他懒着腔调:“什么表情,不跟我好了?”
那时候小猫跑掉,他就说,它不跟你好了。
换个孩子,眼下指不定要原话奉还。
但许织夏一点儿不记仇,软绵绵回答他:“跟你好的。”
少年胡乱抹了几下额发,似乎是笑了下。
“哥哥……”
许织夏很小声唤他,纪淮周可有可无“嗯”了一声,继而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我生病了吗?”
纪淮周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看过去。
小女孩心绪的不安都写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