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野渡
“小也。”轻而急地叫她,她看见陈兰静紧皱不松的眉,看到墙边的人,像看到什么活阎王,仓皇得都不等她回答,拉着行李先一步走出去。
“我说怎么电话没响,这里响得丁零当啷。”他双手交叉环臂,恹恹眸子泛起笑意,黎也转身,他刻意垂歪脑袋,示意刚才称得上“落荒而逃”的女人,笑喊她:“小娇气,昨晚上好听吗?”
黎也神色不惊,手心握紧,卒然,学着他也笑,微微朝桌上抬颌:“你字儿挺独特,写出来、认出来,都需要一定的能力,电话没响是应该的。”
在他听后稍愣的那么一刻,她脸色瞬变,横眉冷目,大步迈进暖色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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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无人烟的街道在这场雨后复归喧阗,枝头鸟鸣啁啾,挨家挨户收起的湿衣晾回窗台,搓洗走色的红粉胸罩落在层叠电线上戗风飘飖。日头未见,街边早餐店、小车摊就赶早支起招牌,漫天热气里,喇叭、人声混杂叫卖。
陈兰静问黎也吃没吃早餐,朝小摊子走一步就叫黎也喊回来,说不用,接着一路都在问她哪时候到的,是不是没找对地方……话题能撇多远撇多远,对方才那幕仓促碰面,无意撞破,通通闭口不提,整个画面,一人没兴趣问,一人生怕回答。
陈兰静手机关机,秦文秀找不到她那儿去,电话又回播到黎也这——她妈跟陈兰静的姻亲关系说不上生分更算不得亲昵,规规矩矩,能把黎也送来,少不了秦磊从中交代。孩子过来第一天就吃闭门羹,当妈的不急才怪。
“舅妈在我旁边。”打过招呼,黎也递个眼神给陈兰静,伸手去接回箱子,“我妈。”
陈兰静滞了稍刻,才接过她递的手机,刚到楼梯口,她步子快些就跨上去,距离拉开,黎也闷头跟后边拖箱子,声音忽高忽低往下飘:“放心吧姐,孩子没事儿,接回来了。昨儿我出门办事儿嘛,家里交代了秦棠,怎么还给她表姐晾外边,真是,一会儿就回去说说她……”
黎也不时往下瞟,无意相对,陈兰静的赔笑脸迅速僵了下敛回,转开脸,几分心虚。电话聊着只剩琐碎,结束后,陈兰静停在下一截楼道口,睃眼那边一步一顿往上的姑娘,没动,等人将到跟前,站直了身,笑着把手机递回去。
“以后在这就跟自己家似的,有啥事儿跟舅妈说。”
她两只手又要来帮拎行李,黎也抓得牢了,说不用,朝她身后侧眼:“也到了。没记错的话。”
陈兰静面露尴尬,强颜着笑:“诶对,是这儿。”
到昨日那扇门前,白日天光,漆面氧化的铁门上零散的铜黄锈迹更清晰,几处老化的铁皮或鼓起,或凹陷。
陈兰静挡前边,低眼去包里找钥匙,连着顺出了那把开小旅馆玻璃门锁的,摔在地上,她急着先去拧开门,没注意,更没管,再一斜眼,那把钥匙递到臂膀边,黎也捡起来的。她露着觍颜足足愣了老半天,黎也索性从她敞开沿缝的包里丢进去。
陈兰静迅速推开门,俩人前后进屋。黎也站定厅中环顾,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客厅一面朝阳,各处角落积堆杂物,小桌上的全铝水壶,夏天纳凉的棕木沙发长椅,天气凉就垫了层厚棉,墙面贴满质感泛黄的八九十年代港星老海报。
日光从阳台泛进来,光影下细碎尘灰翩飞,嗅到隐隐羼杂的烟草气味,黎也抬指轻抵下鼻尖,瞥见陈兰静转过身,又把手放下了。
她人走到了木桌旁,捏起菜罩,闷了一夜的剩菜味溢满整个厅,桌旁还搁着副用过的碗筷,陈兰静立马炸起毛,端起来嘴里骂娘钻进厨房,哐啷声响,扔进洗碗池,嗓子从客厅直冲一侧房内:“秦棠!!”
黎也岿然不动,眼见陈兰静亟亟过去拧了两下那扇门的把手,锁了,便连连使力猛拍门板:“都几点了还睡?!整天跟个残废似的,昨儿吃的碗筷也放那臭一晚!都不知道养你这么大指望你什么!”
这几声尖厉嗓子喊得黎也耳膜阵痛,好在没持续多久,里边的人也受不住,旧木门拧开道缝,探出半段身子,女孩蓬头赤脚,两眼惺忪,抓两把乱发,按耐躁烦:“大早上你来月经啊?”
“你有脸问呢!昨晚是不又上哪混去了?你表姐敲门也不应,就把人晾外边一晚上!”
门拉更开,顺着陈兰静所指方向,秦棠揉眼斜睨,四目相觑,谁看谁也没点旧日相识的熟悉感。
“睡了,没听见。”
陈兰静白她眼:“少来这套,不知道你那死德性。”
“我这不是得有点防范意识。”秦棠再睨向黎也,挺直腰杆的恝置态度:“那么晚了谁知道是人是鬼。”
她没心思端好脸色,挤开她妈,大摇大摆往卫生间钻。陈兰静脸色倏然变得难看,又要吼,让黎也劝了句没事,反过来对她笑,指着卫生间那头:“那丫头就这样,别理她。”
把黎也引到木椅上坐,陈兰静去厨房下面,半道扬声问她有没有忌口,回说没有,秦棠恰好洗漱过出来,朝厨房喊声妈,盖过了她的答声,黎也静静望向她,她面不改色继续说:“我一会儿出去吃,别做我的份。”
“又去哪儿?”
“不想吃面,我去买早餐。”
“就你挑!钱多了闲得慌……”
秦棠转身进房间,绕走过间没少用些奇异眼神瞧黎也,排斥,不屑,甚至有些仇视。听她妈讲,她跟舅妈家孩子打小不和,时隔多年,两两相望都认不出人的程度,秦棠还能这样视如寇仇,这倒是她没想通的。
陈兰静做了两碗葱油面,指着桌上一盘剩猪肉,问黎也要不加点搅进去,她忙摆头,帮着一起把剩菜塞进冰箱,对坐下来吃面。
卧房门这时候打开,秦棠挎着粉色小包,穿短裙配厚绒长袜,涂粉抹红,长卷发遮住半张脸,飞快跨去门口,路过时用力碰了下黎也立在那的箱子,陈兰静喊两声都没喊住。
吃过饭,陈兰静首先带她去看了秦棠那间房,不算宽敞,窗边抵了一套衣柜、小置物台,床头贴自拍大头照,书桌改成了梳妆台,堆集各类劣质化妆品,折叠镜,开盖散味的指甲油,一股味直把黎也呛退一步。
陈兰静指着被褥糟乱的床榻,说前阵子换的新床,比主屋里的还大些,让她跟秦棠挤一挤,俩姐妹也磨合磨合,依次指了别处,衣柜啥的都看着用。
她哪儿也没碰,箱子放衣柜旁,把那几瓶引起生理不适的指甲油拧紧,收进抽屉里,再拉窗帘透光透风进来散味,出去把床角垃圾袋也顺带一扎。
陈兰静才把湿衣服晒回阳台,黎也后头喊了声舅妈,问她:“附近有药店吗?”
她举着晾衣叉杆转过脸:“怎么了是?”
黎也自己再摸了下额头确认,“应该是昨晚着凉了。”
“着凉?要不带你去看看嘞?”
“不用,我自己去买点感冒药就行。”
“真不打紧呀?”
黎也摇头。
“……那行。”陈兰静明摆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阳台外指方向:“就前头那条街,顺着找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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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岗这块儿地界不大,几条街道分布明晰,店面紧挨两道,沿着架起的破烂招牌一路瞧,药店没找着,找着个玻璃门上贴红大字儿的“天岗诊所”。
大夫是个戴老花镜的六旬老人,地方还小,玻璃柜台后一面药柜,前一把长椅就把地儿占得差不多。等大夫在柜台后喊话,黎也把夹腋下的体温计递过去,开了点儿低烧药。
回去大致走十几二十来分钟,黎也摸兜拿出MP3,接上最后一点电,隔绝烦嚣。
假期时候,喧嚷多积在早餐铺子和远些的集市,街道上来往尽是赶路人。稍一撩眼,定在将迎面走过那早餐摊前的路道边,几辆小电驴聚停,空着,独独领头一辆街车摩托架了个人,长腿搭地,黑色连帽衫,兜帽盖头遮阳,脸侧扬,灿金描边了立体的脸型轮廓——记忆定格在不久前那张刺头脸。
他没注意这边,脸侧的方向正对早餐摊,挤在摊前的一帮着装各异、发色各异的不良少年里,拎着袋豆浆叉烧包小跑出来的一抹短裙彩色最惹眼。
黎也往前那步骤然悬空,迟迟方落下。
小地方人都是一块儿一块儿地碰上。
目光愣在不远,秦棠步调欢跃停在那辆摩托前,早餐递过去,嫣然含笑叫了声“阿邵”,侧臂贴上男生时,视线滑过来,见到黎也那一刻,笑容瞬间僵了。
说不清是谁更尴尬些。
男生全然没觉察异样,一心拆食叉烧包,黎也作个视若无睹,大步往边上迈,径直越过两个人,一排车。
秦棠喊不出名字,张张嘴只叫了个“喂”。
MP3音量放得小,黎也是听见也作没听见的数。
“叫你呢!”
这声儿够尖,黎也回头看秦棠一张憋得微微红的脸,夷然自若,等她讲话。
她咽了口唾沫,同男生相挨的零距离毫无避嫌意思,说话侃侃谔谔还带点威胁:“回去别跟我妈多嘴,听见没?”
黎也闭目塞耳,继续走。
一阵脚步也从后倥偬踏来,化作搡在她肩上的力道:“你走什么?我问你听见没?”
药袋子掉地上,耳机扯掉一只,黎也微滞,不疾不徐捡起来,甩甩灰,抬头,“多嘴什么?”眸光睨向后边肘抵摩托车头,漫不经心啾着豆浆吸管瞅眼来瞧戏的那个,继而看着秦棠,嘴角泛一丝浅笑:“早恋?”
第4章
艳阳当头,胀得她整张脸通红,精心抹匀的妆底也微微化开。长久积蓄的沉默溶解在一声怒极反笑里:“不说话以为你聋了呢。”
那边几个买好早餐,走回车位,接二连三被声音引过去,见状没人讲话,懵着先去看了摩托上那个,表情疏淡中一点耐人寻味。
有个趋时穿紧身破洞牛仔裤的寸头咬着肉包靠他边上,“咋了这是。”眼神递到随时都要炸毛的秦棠,在黎也那张脸上略停,眸底微微亮,“这美女谁啊?挺面生。”
看戏的起哄的众口纷纭都一起来了,秦棠一概没理,背朝他们,走进一步,与黎也三寸之距,“我做什么你管不着,敢到我妈面前蛐蛐,你在我家就不会好过。”
秦棠的个子要稍矮一截,微仰着脸拧出威压模样,对比下,反倒黎也冷然一脸俯视占据气势上风,话腔讥嘲:“你敢做还怕人蛐蛐?”
“不是,到底怎么个事?对起来了还?”
秦棠蓄到胸中的气转个脸就无差别攻击:“没你事儿!”
“靠。”寸头被吼笑了,挤挤车上的男生,“她今儿吃炸药了?”
黎也瞧她似乎格外在乎那男生的态度,立马就去捉人脸色。另一边儿谁带头把小电驴调转了方向,喊问到底走不走,男生懒洋洋把啾一半的豆浆送寸头怀里,轻挑眉,扫着秦棠后边的人,笑:“谁知道。”
寸头抱着豆浆呆住:“干嘛?”
男生槽了句“齁”,叉烧包往摩托上一挂,吭哧发动,左手捏紧离合器挂上一档,右手起油门。
“阿邵?”秦棠底气弱三分。车轮胎在街道空地上丝滑转个向,毫不留情嗡嗡驶离,她面子终于绷不住,对着远走背影大喊人名:“靳邵!”
黎也当下把脸偏了,没笑出声。
这帮结伴的不少,约莫一看都是人载人,寸头单开一辆尾随其后,在秦棠边上停住,没正形喊:“委屈坐个小电驴不咯?”
秦棠全没了斗志,一门心思飞走,再瞧黎也,仇怨意思更甚,“你最好记着。”
小电驴后座并不宽敞,秦棠挤上去还被嫌了句太胖,寸头当即脑门上挨了一下,笑嘻嘻又看黎也两眼,还不死心:“那美女一块儿呗?”
被秦棠瞪回去:“什么人你都泡?”
“长那么漂亮呢,你认识的,给我介绍介绍?”
“滚!”
两个人骂骂咧咧挤着小破电驴追赶过去,黎也塞上另一只耳机,远处一行人刚过街头转角,最前边的摩托稍慢下来,左右顾盼,往这边停顿,对上似是而非的一秒,残影就将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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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背包里翻出昨夜余剩的矿泉水,黎也就着吃完药,心慵意懒,本想睡躺会儿,站在秦棠的床前,无从下脚。
屋子里的味散了大半,稍微可以忍受,黎也去关了玻璃窗,拉帘,将秦棠的枕头被褥挪到里头,空出一片窄地,捏出几根头发丝,两眼一闭往上躺。一觉睡到中午,陈兰静喊她吃饭。
秦棠没回来,吃饭时陈兰静打个电话去,就说跟朋友在外边吃,这边训了三句不到,那边就挂了电话,陈兰静一顿饭都噎着气。
陈兰静下午就不在家,没说去哪,走得匆忙,只叫她晚上到厨房看看,随便吃点什么。
厨房灶台角落剩点挂面,黎也翻开冰箱,还有几碗剩菜,看着倒胃口,只拿了个蛋开火。
过会儿,身后的客厅传来响声,黎也没去细究那俩是谁回来了,泰然自若将面煮熟盛出。
脚刚踩到厨房门槛,客厅动静猛孤丁地密集震起,探身去,一只行李箱从门口磕磕碰碰停在墙边,背包没站稳箱顶跌地上。
旁边闪过道身影,砰地响,黎也看到紧关上的木门,边掏手机,边没事人似的坐到桌边吃面。
电话接通,黎也简要说明情况,陈兰静对此并不奇怪,早料到秦棠那个脾性,就说一句:去我房里头,看着腾点位置。
她还在思考如何夜夜跟长辈同床共处时,陈兰静之后却没回过家。
家里常是剩黎也一个,三餐自己解决。秦棠那间对门也整日闭锁,少有碰面,要么见她出去,要么见她回来,俩人的关系全凭她心情,高兴时连黎也这个人都想不起来,臭脸回来高低都要跟黎也互呛两句——的确像那种早恋就时常变得阴晴不定的女生。
日子像一块块泡发又拧干的海绵,开始过得有种诡异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