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野渡
直到周末才见到陈兰静,她穿得更鲜丽,两只耳朵多出来一对儿摆荡的银耳坠,一到家便直奔房间,翻出陈旧的布袋行李箱往里打包衣服。
中午,陈兰静特意去买了两大袋子菜塞满冰箱,喜滋滋做了顿三菜一汤,说到那几天在家闲不住,外边找了个瓷厂贴花的工作,包吃住,每周末放假,马上清明还有节礼,待遇方面相当满意。
黎也只管点头,对她的行迹从不过问,秦棠更是无所谓,下了饭桌就往外奔。
陈兰静在开学前请了两天假提早回来,说提前跟秦棠班主任问了学校那边,小城镇没那么多规矩流程,比城里好办。特意赶在报道前一天,单独找黎也商讨转校的事情。
自然而然聊到钱的问题,黎也不等她绕弯子,主动开口:“这里学费是多少?”
“这个呀,肯定不比你在城里,倒也不算便宜,去年还涨了。”陈兰静跟她一一掰指头:“我给你表妹交的学费搭上书本费,都得几百来块钱,什么餐费、学杂啥的零零碎碎还得另算……”
房间里声音渐轻,陈兰静搬凳子坐着跟黎也隔开一米,梳妆台原本的东西都挪边了,空出来的作黎也的书桌,每逢回家住,她用完了都自觉将东西收起来,再把那些瓶瓶罐罐归位,从来不碍着人。
陈兰静一眨不眨盯她,似等着她的态度。
总归是到哪里都离不开一个钱字。黎也顿了顿,想到问:“我妈没把学费转过来吗?”
“学费倒是转了,就是……”
纸页上的题解了一半儿,黎也笔尖滞缓,偏颌去看。
陈兰静欲言又止,黎也问了一声,她从嗓子里挤出音:“是你舅连着秦棠那份一块儿转我这的。”
“……”
长久的沉默。
黎也淡定低回头,陈兰静耐心等着,她认真把当下的题解完,脑子也匀了个答复,看向陈兰静:“我忘了,我妈把学费打在我这了,说不能麻烦舅妈来着。”
她爸妈离婚不久,算上秦文秀分到的财产,母女俩不算太捉襟见肘,打在她卡里的钱并不吝啬,多也算不上——陈兰静大费周章来跟她提一嘴,话外之意,帮忙带孩子都算仁至义尽,摊学费这种有人乐意就有人不乐的事儿。
她不蠢,也不是没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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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到这天是陈兰静载着黎也去的学校,秦棠有辆自行车,不跟她们同行。
过了居民楼前边一条街,是段黎也从未涉足的区域,她在心里粗略记个路线,也那么问陈兰静,她该怎么回来。陈兰静自不会多跑一趟来接她,是叫她放了学找到秦棠一块儿,她就不讲话了,更努力记清一些能留印象的路口或店铺。
好在并不算太远,这个点,临近学校的早餐摊、汤粉铺子,三两搭伴的学生攘往熙来,却无人着校服,冷天穿短袖短裙、挂脖小背心的女生,赶新潮穿牛仔破洞衣裤的男生,只从大部分的青稚面孔辨出年纪。
黎也紧跟在陈兰静身侧进校门,双肩包背得规规矩矩,周身人流往来,骑自行车的直起腰,屁股离了坐垫左右摆,叮铃铃敲铁铃,嗖起一阵阵凉风。
她大致扫一圈,绕过小花台时抬头——老教学楼中央砌起白漆灰墙隔开两侧,墙里竖写句简短标语,留白过多,实在没什么写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刻上去凑数。
耳机在踏进办公室之后便摘下,陈兰静带她去见了秦棠那个班的主任老师,细高挑儿,挺斯文一中年男人,陈兰静喊他马老师。
黎也不大讲话,背包里的一些完成作业和上学期成绩摊出来,问什么答什么,走完流程就坐到后边的小凳子上,愣瞧着陈兰静跟人抵掌而谈。
办公室敞着门,打了预备铃,风风火火蹿走的,悠哉游哉迈去的,画儿似的框在那,有人觉察异样,朝里边伸头缩颈,触及目光,黎也便把脸转开了。
临走前,陈兰静还把黎也拉到办公室门口,往她手里塞了一笔零用,叫她带给秦棠。走出去两步又回来,作势多关切她一嘴,场面客套同她说:“你妈给你的钱要用完了,就来找舅妈要!”
黎也应态度点头,目送走人,肩膀被人从后拍了一下,那个马老师,他介绍自己叫马淮波,将她往一侧引路。
“你舅妈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了,外地过来,确实不容易,成绩还是个拔尖儿的。”他边摇头边叹难得,“有什么不懂随时问,别拘束,我这人比较好相处。”
黎也不咸不淡嗯了声,并非刻意敷衍,此刻那种置身事外的后劲还没缓和。
校园面积在这种地方应该算是合乎情理的,只是从里到外透着股窘迫的仓促,楼就那么几栋,那么几层,马淮波有心给她多介绍两句,指边上那栋老楼,会议室、图书室、媒体室、各科仪器室,该有的都有,能挤的都挤挤。
连宿舍也是一栋楼物尽其用,男女分层住,他说到这有点尴尬,圆话说,学校里走读生多,毕竟就那么点大的地方。最后不忘一提:厕所和食堂还是很具人性化的,至少是吧,一南一北。
马淮波笑笑回头看她眼,手里什么东西没拿,略显局促地搓搓手,拐回原话题:“你舅妈跟我说,秦棠还是你表妹?”
“是。”
“你俩关系还好吧?”
“……很多年没见。”隐约其辞这么句,多的她也没继续说。
“你舅妈特意拜托我,让你俩都到我带的文科班。”
“她跟我提过。”
马淮波微点头,又语重心长叹了声:“我看,你比秦棠那丫头省心。她啊,脾性太躁,也不放心思在学习上。到底是你们姐妹俩好说话,有空多劝劝她,高二就荒废了,往后再想回头捡就难咯。”
“她成绩很差?”
“时好时坏。”
黎也跟着他的步调减慢,稍微留意他接下去的话:“坏是真坏,偶尔好点的时候,就有别科老师找我反映……”他表情变得凝重,“她连错别字都抄对了。”
黎也没憋住笑,很想劝句不用操心,她或许连回头捡的念头都不会有。
教学楼统共六层,以上中下三个部分分排年级,没多少个班,沿途是乳胶漆白墙,这里缺块墙皮,那里裂条大缝,两步见一处暗黄污迹。
距离铃响过去很久,路过的每间教室,不管有老师没老师的,尽都是聒噪喧嚷,至少在这层,没有例外。
到班级门口,马淮波叫她向上看,认眼五班班牌,里边儿雀喧鸠聚丝毫不影响他和容悦色走进去,这个班级也很快成了整个二楼的例外——吵闹声以排山倒海之势退去,无数双眼睛齐刷刷争前恐后聚拢在讲台。
马淮波上一秒还对他们的一秒噤声十分满意,下一秒就乱回一锅粥,眼光奇异,议论纷纭。见此作腔咳嗽两声,没什么鸟用,无所谓在嘈杂中开口:“这位就是咱班转校来的新同学,叫……”
卡壳了,黎也和他的求助目光对上,轻叹:“黎也。”
“诶!黎也同学。”
底下适时有人起哄,流里流气飘来句:“好漂亮啊新同学!”
马淮波睨准了声源,抬手在悬空虚虚搭了下,叫他别把人吓走了,看向黎也,也没什么可说的,环视一圈儿,往中央一列的最后排指:“你要不就……跟你表妹坐一块儿?”
黎也顺看过去,马淮波指的空位旁边,趴着个焉了吧唧打迷糊的女生,发觉到一起跟过来的眼神,清醒了,仿佛才注意到讲台上的人,迅速接收现状,接后,跟着一大片人瞪目哆口。
在这样古怪的,持续过久的氛围中,终于是谁忍不住发出疑问:“那不靳邵的位置?”
有人接上了笑:“谁有咱老马考量周全,给邵哥腿上安排一个美女新同学!”
气得马淮波抄起根粉笔就扔过去,没砸中,敲了下前座哪个冤大头脑门,周围迸发出阵爆笑如雷。
黎也循声瞟了眼,挺非主流一黄毛。马淮波伸出警告的手指对过去:“再贫?我一下没逮着你,怎么着,开学赶时髦换的色儿?”
男生叫苦:“您眼尖儿就盯我,隔壁班好几个黄毛呢,他们班主任都不带管的!”
“你有能耐转隔壁去!别跟我嬉皮笑脸,明天再让我看见这一头,我打电话喊你妈来抓你去剃个光的!”
马淮波转到黎也这换副和蔼慈笑,“别理他们,你就坐那儿,没事儿。”
“不用。”
马淮波被拒绝地一愣。
黎也继续说:“哪儿空着我坐就行。”
教室里更吵了,热潮过去是更高的热潮,马淮波吼了两声,有威慑力,但不多,就跟海浪似的时起时落,不知悔改。
马淮波最后给黎也指了个靠近后门的后排座,让她先坐着,有什么不适应,随时找他调座。对这个开设的例外,底下人一听就怪声怪气。
黎也揣着胸闷走下的台,途径在秦棠座位旁,她稍停顿,秦棠尚在欣赏自己一手蓝色指甲,余光掠眼她,不以为意。正要走过,陡然听见那么声不逊轻嗤:“还挺自觉。”
往前的步子没迈下去,收回来,思绪重组了下,她回首,秦棠也在她那声突兀的“老师”叫出口后,正眼偏来。
“我看这儿视角挺好。”她笑眼盯着侧边瞪眼咋舌的秦棠,“我坐这儿也行。”
众目闻声一一探去,那姑娘压根没在审度什么视角,反倒把人秦棠盯得拍桌站起来跳脚,挺响一声,兴起四周八卦看戏的谐谑。
“诶诶诶,都干什么呢?有没有一点课堂纪律了!”马淮波叉腰仰脖子无差别吼了在座所有,再去看向闹动源头:“ 秦棠,你怎么回事儿?”
秦棠憋堵地胸膛剧烈起伏,喊出来几分委屈:“又不是没位置了,干嘛非得占别人的?!”
马淮波愣了神,黎也觉得班里这些人就跟捧哏逗哏唱戏似的,即兴就能搭起个草台班子,嘲的嘲,笑的笑,耳朵被吵得冲上股劲,她压着闷又问:“能坐吗?”
“你坐你的,没事儿!”马淮波笑着摆手,秦棠继而瞪眼,有话要喊,他目光一瞬犀利了,指着她:“你就憋着,我排个座儿还得看他愿不愿意不成?”
又一下拍桌响,秦棠忍口气坐下去。黎也书包搭放在桌上,兜里揣了纸,用来擦抹凳子浮灰,原本应着马淮波那声怼话的哄笑,在她镇静落座时刻,摁下开关般,戛然而止。
黎也是注意秦棠的视线,从而扭头,对向后门,聚焦点里两个一前一后进班的男生。
第5章
“你俩什么时候迟到了能走前门打报告?”
走前头那个单手插兜,快够上后门顶的高个,摩托飞驰来的,发丝朝后灌,零落几簇挡着眼,显着点拓落劲儿。转过头,抓着袋叉烧包啃,看见马淮波在那扶额叹,刚张嘴,肩被后边那寸头蹭下,他睨去眼,重新看回台上,嘴里嚼着的没咽,含混吐字:“下次。”
“上次也这么说!什么时候能不迟到?”
他想了想,“下次。”
马淮波噎着口气,连叹摇头,教室里整齐划一的寂静崩裂,又笑倒一片。
肩头再被拍,靳邵不耐烦瞪回去,寸头抬下巴示意,他闷倦乜眼,看到那个被占了的位置,跟黎也那张脸对上,而后眉毛挑高,双方都挺平静。
周边笑声陆续隐没,个个翘首以盼,等来靳邵仿若事不关己的慵懒松弛,塞口叉烧包,慢吞吞往回迈步,拉开了后门边靠墙那个空位的凳子。那个本来空置给黎也的空位。
马淮波清嗓子端腔讲起官方话,开学的经典过场。大伙都败兴散了,这里没瞧到乐子到别处去寻,翻盖手机藏在桌肚里敲键盘,前后左右找人搭茬儿,一包辣条传了十双手。
耳边没有一刻完全的清静,马淮波只有在吼人的时候有劲,说起话来就看得见他表情在用力,声音都是有一阵没一阵,大体不是什么太有营养的话。
黎也倒吸一口凉气,解开缠在MP3的耳机戴上了。刚才往前看,以为就这一排的桌对得歪七竖八,放眼,发现一个班都是,特别她这儿,秦棠硬生生把她俩桌扯开一拃间距,成了她们这排最歪的一桌。
随时转头,都能让秦棠极其敏感地捕捉到并且回以一个白眼,骂句:“你他妈绝对有病。”
班里基本是两两并座,剩后排两处孤儿座,一个让靳邵叉腿坐了,一个抵在黎也后头。离得近,寸头起先喊她两声能隐约透过耳机听见,她没应,不轻不重两下拍在后背,她冷着脸摘一只耳机,回头,不说话,脑门标个问号。
“还认得我不?”
她脑门继续打问号。
寸头跟她嘿嘿笑:“没想到咱俩挺有缘,我叫李聪,你什么名儿?是秦棠她谁啊?打哪转来的?远不远?城里还是县城?好像都比咱这好点儿……”
黎也默然不语,思考如果现在就去找马淮波换座会不会显得自己像个大傻叉,秦棠已经从桌肚里捏了个纸团朝后就是砸:“你要泡妹滚远点泡,别在我边上输出。”
李聪被砸得一呆,愕然盯她,“嘁”声:“你有种不怕老马,现在就把桌子拆出去往靳邵那儿一斗,咱俩谁也不碍着谁。”
“滚!”
“甩脸子谁不会。”李聪无语,收拾好兴头看黎也,张嘴没说话,人又把耳机塞回去了,这种环境还能静个心埋首做题。
课上到一半,周围稍静些,黎也才把耳机摘下,往前扫,挺和谐一场面,中后排倒了大片睡觉的,剩下的要么在抄补寒假作业,要么换着各种遮挡姿势敲手机,马淮波只管讲自己的,时或飞根粉笔,没什么实质效果。
黎也手伸到脖颈揉两下,早先担心这边教学资源太鸡肋,买了不少资料试题带过来,准备继续动笔时,脑门被什么一砸,东西顺着侧肩弹落,她低头,一个跟秦棠刚扔的别无二致的纸团。
下意识朝后瞪,只看见面立着张开的课本,因她动作蹭到桌沿而垮塌,课本后李聪抓着手机,愣看她阴沉脸,反应过来连忙把手机先藏下去——表面上谁都不怕马淮波,但有手机是真会被没,该怂就怂了。
黎也见他状态外,恼意被困惑压下去,意识到纸团砸来的角度,往后门那儿瞟。靳邵什么时候把叉烧包嚼完了,嘴里是根把子糖,微张,掌心托脸侧目,也不避讳,还能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