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野渡
世界太大了。
像他说的。
但他这次不想等,他放开了手脚去追逐,什么代价,怎么努力,都无所谓,可她只是轻飘飘地说:“算了吧。”
冰冷决绝,毫无转圜余地地将他辛苦造出的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击碎。
胃里烧得慌,喉咙也火辣辣,他开始发声都困难,停了好半天才有一些声音挤出来:“那这段时间,算什么?怎么算?”
“就这么算。”
他低声笑了,“你早就把一切都决定好了,然后是觉得我可怜,最后再施舍一点爱?”
“也可以这么说。”
黎也僵硬地拽住他一点衣料,捧着她脸颊的手忽地从她的力道里抽离,只余一些轻淡的热度。她以为他总算在经历情绪高潮猛坠冷静,并不然,他将脸埋进掌心,躬身挺坐在她身边,气息不稳,空旷的房间,什么都清晰,什么都能跑进耳朵里,再钻进心底。
“如果没有这场雨,离开之后,咱俩你打算怎么办?”他自嘲地笑一声,“不了了事?还是在某个你偶然记起的时候,发条分手消息?”
他笑得好像在后知后觉地权衡,到底哪种方式更狼狈,更不体面,他还能卑微傻逼到哪种地步,他不知道,现在铁定是疯了。
牵在心底的某根线崩断,大概早就断了,只是他假想的可能,想着明天,后天,明年,每年。
而她。
还是这样。
“你总是这样。”
黎也的气力也被抽丝剥茧地全部拔空,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态度摆明,说什么都像辩驳。
她放弃再靠近他,却反被他大手一扣,身子朝后到,阴影盖压住她恍然视线,她聚焦的世界里,只剩他这张哀怨失态的脸,不甘赍恨地质问:“我在你心里有多少份量?”
又不是问句,他早有答案,“从那笔钱要跟我划分界限开始。”
“我在你眼里就是路边一条狗。”
高兴的时候逗逗,再给两口吃食,不需要了就踹开,甭管这条狗多么难甩,死皮赖脸,费费劲,总能甩掉。
他可能还是想看看,看看她能绝情干脆到什么地步,眼孔先遏抑不了地胀红,房颤地问:“你和她是一样的吗?”
“什么?”
“把我当作污点,和你最讨厌的这个地方一起甩开。”
黎也扣紧了手心,“没有。”
心就在这顷刻绞痛,他看着她,想从那双情绪复杂的眼里读懂什么,又似乎,彰明较著。最后,他近乎是垂死挣扎,又茫然无措地歇斯底里:“你信不信我他妈记你一辈子?”
一辈子这个词再放出来。
确实显得更好笑了。
他比她先讽笑出声,眼神刺痛,胸中翻涌的是恨还是爱,总之这些东西掩盖了所有,他根本没察觉她接下去那句话出口时,声音里的颤,强忍不抖的面部肌肉。
她说不信,“我这种人也能记一辈子,你是有多菜?”
“你他妈……”
到这个关口,还是他妈的谁也不想让着谁,就这么斗着,比谁心更硬些。有句话靳邵觉得自己没说错,她就不该来,是弯月亮就在天上挂着,是捧净水就在湖里待着,他犯天条了招上她,凉薄寡情,把真心当狗肺。
“你这人,从身,到心,都他妈冷透了。”
他竟然尝试捂热。
竟然妄图那么一点可能。
……
天气预报今晚的雷雨,下午就风驰云卷,雨雾糊了一整面窗,世界是另一境地的静,哗啦雨声泯没城中喧扰,磨灭屋内细微难查的犹豫愁楚。黎也就着被靳邵压躺的姿势不动,他滑坐到地上靠着床沿,兜里没有一根烟,压不住躁意,雨声听得更烦。
破雨。
早走了就好了。
他可能也就这样过去了。
都拗着面子。
何必呢,现在这样,脸面丢尽,一塌糊涂。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出来时没打招呼,拳击馆那儿的人催了几个电话——他招呼都忘打,什么也不想,一句车次延迟,蒙了脑子,满腔热血就奔到这里。
说不出来有多揪心,黎也觉得自己应该流过眼泪了,眼球干涩阵痛,一摸什么也没,她睡了那么久,还是好累,听着靳邵撂了两三次后接上电话,脚步渐行渐远渐急躁,门哐啷一声带上,震得她肩颤,艰难地爬起来,扭头向窗外。
轰隆隆的车鸣迎着暴雨,浸微浸消。
她一天里没有再进食,给自己找事做,箱子里的东西归类一遍,翻出作业,她要走了,这些都没用,还是带上。和在那个狭小的客房里一样,她或蹲或坐在床头柜前,费力地写题,起身时浑身疼到站不起,一滩软泥倒床上,再醒来又是天昏地暗。
靳邵没回来。
他不会回来。
黎也终于清醒爬去洗了个澡,没擦干就套上衣服,乏顿地又钻进被褥,空调冷气呼呼吹,她脑袋盖住,呼吸蔽塞,无声无息地,洇湿一片枕巾。
在父亲节以后,她总是多梦,这种梦时不时就会造访。
她常常在走一条路。
这条路上阒无一人。
她所在意的人、物,都从眼下快速流失。
她不得不孤注一掷。
一条路走到黑。
她总在这时候想起那天。和她爸的联系,到如今只剩每逢节日道声快乐,最近是否安好?安好。不安好也发安好。
那晚卡在零点,她发送了一条节日快乐,第二天在赶去上学的忙碌里抽空看见回信——【谢谢。小也,有件事告诉你,爸爸月底就结婚了。】
她眼前天旋地转一抹黑,握住楼梯扶手才稳住没趔趄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后面怎么敲下的“新婚快乐”,也不知道怎么缓过来的心情。
该高兴的。
是要高兴。
她难过就显得自私恶毒了。
可从那时候,心里某处保有的底气就倾泻了,缺了一大块,这道缺口也被秦文秀一日复一日地撕裂,拉扯,扩大,到如今不堪忍受。
面对靳邵,她慢慢惶恐,焦心如焚。
还是那句,茫然的前路要走向何方,停在那里,到底在哪里才是个头,要怎样才能结束痛苦。
这条路太长了,她实在承担不了一个人的付出和牵挂。
时乖运舛,一切都回到原点。
她仿佛注定孤独。
……
雨一早便停了,如她所料,屋内空空荡荡,东西不用再收拾,她昨天魂不守舍把所有活都干了,拎包就能走,没有理由逗留地再久一些。
靳邵没要送她,甚至没有电话,没一条消息,只是当她打开房门,地上有一份凉透的盒饭。
她忘记自己有没有吃,也忘记反扑的情绪上来哭了有多久,胃里所剩无几的东西搅缠作痛,熟悉的冰凉从头漫到脚跟。
再有意识,她已经坐在偌大的候车厅,显示大屏上红光跳动,广播里通知检票,她提上不多不少的行李,排进队伍中。
人生常态嘛,两只手就那么大,想拿起一些,就要放下一些。
第55章
二零零八年八月末, 北京街头还贴着奥运宣传海报,闭幕式过去几天,街路旁还能看见奥运刀旗, 夏末的溽暑像是稽留不前, 渗进仲秋的空气里。
重回到满街朱楼碧瓦、光彩溢目的城市中, 黎也竟和初到桐城那天一样的无措, 每一条街道都陌生, 人烟浩穰, 车马骈阗,她拽着圆浑的行李箱, 打车去酒店。
离婚之后,秦文秀带她离开北京, 在北上广地区打转,听到舅舅也在广东,母女俩暂居下来,没想到兜兜转转,秦文秀回到这里,她也重归故土。
回来的事没告诉黎伟光,听他说重装了婚房,搬去了哪里,黎也没问。北京何其大,跨个区就天各一方, 谁也找不到谁。
路上给秦文秀打电话, 意料之中地响铃不久被挂断, 司机看后视镜跟她搭话, 说你一个小姑娘,这么晚坐车过来家里还没人接?他一看目的地, 哑然更说不出话。
黎也没回话,波澜不惊地玩蹦球游戏,一次次碰壁回到原点,不耐烦地啧声,也没退出去。
她在酒店睡了一整天,像要把这些天的疲累都一次清空,机械地起床,洗漱,叫餐,边吃边点开秦文秀回的未接和未读,电话再播过去,手机放一边,在她咽下第二口饭团时接通。
没有废话,也没有管秦文秀问了什么,通话十几秒,她就说了两句话——
“我在北京。”
“是我上门,还是你来见我?”
此前黎也想的更多的可能还是,这么些日子不见,先说什么,从何问起,她应该是什么表现,恼火,委屈,难以理喻,她可能会情绪失控变成一个疯子,抓着这个所谓的母亲的手,把这么久以来的痛苦斥问出来。
真当这天到来,黎也走出站口,看着身边人来人往,成群结队,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没有急切地想立刻马上见到她妈。
……
秦文秀空着肚子打车过来,见她居然只找了家名不见今传的小馄饨店,点了碗鲜肉馄饨,上面撒满葱花,气得坐下就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吃不起饭,我少给你打钱了?”
黎也毫不在意,“知道你看不上眼,没给你点,将就喝口水,委屈委屈吧。”
她一听就变脸,青白交替,端起火来,旁边座位的探来几双眼,打扮过于招摇的女人回头率太高,这火也没烧起和她对坐的那姑娘,姑娘安静拨着碗里馄饨,舀着葱花就馄饨送进嘴里。
秦文秀看见才想起,觉得她莫名其妙:“你不是不爱吃葱花?以前保姆做菜有点儿葱花你就不沾筷子。也没见你什么时候爱吃馄饨。”
黎也不置可否。
天岗中学前面那条街,除了包子铺就是早餐摊,一条路过去连面馆都找不到,就一个千里香馄饨能坐坐了,没什么好吃,但能坐坐的话,也能吃,吃多了,都还好。
她光吃不说话,秦文秀表情越来越诡异,坐下就给自己倒了杯水,平静下来问她,是不是秦磊告诉她的。
黎也先观察她的变化,好像在后悔,不是后悔怎么没把女儿接回来,而是怎么就透了口风。
“都知道了,还重要吗?”
这两天黎也一直思考一件事,秦文秀这样的人,不爱丈夫,不爱女儿,只爱自己,但她表现得好像没人比她更无辜——她为什么要接走女儿,因为尚有价值。
什么价值呢?好像都不用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