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寅子南
老头两鬓霜白,大病一场,人也显得憔悴,扶着昌叔的手,他坐到了郑锦年身边的小木头椅上。
郑锦年收鱼竿,往鱼钩里套鱼饵,指尖碾着鱼食,吹气。
陈瑞发拿拐杖踢郑锦年鞋面:“还是小殊争气,夏初订的婚,孩子这就有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的事要上上心。马局长那闺女真不是一般的乖巧懂事,我不掺和这些事,就是看那孩子和你是真般配,长得就是夫妻相,这就是有缘分。过两天小殊岳丈一家办答谢宴,你跟我一起去,我给你牵牵线。”
郑锦年撇过头来,看了眼陈瑞发。
老头双手按着拐杖头,脸上神色装得镇定又强势,倔得很,非拿出当初那套派头来,也不看郑锦年什么反应,就自己自顾自在那说。
到底岁月催人老。
从前的陈记老板、一把手为人狠辣,手段强硬,就是给身边亲近的人,也不会好脸色。
郑锦年初到陈家时,见着老头,就明白了他妈为什么是那副脾气秉性,简直和老头叫如出一辙。
大姑娘寄人篱下都是一身傲骨,老头见了来投靠的女儿一家一面,三句话没说就吵了起来。
郑锦年也记不清到底是他妈拉着他就走,还是他们一家是被老头赶出了门。
总之吃了好一阵苦。最后好像还是老头见着他抱着可爱乖巧的郑锦月,五岁大的郑锦月像个洋娃娃一样精致,也不懂大人之间这些事,看着陈瑞发,就乖乖喊阿公。
老头似是被触动,便将锦月从他怀里抢走了。抱回了陈家。
这一抱,像是幸事,结束了郑锦年一家的颠沛流离,也是不幸事,然后没多久,锦月就去世了。
论狠辣,郑锦年比不上老头,论六亲无缘,郑锦年和老头不相上下。
别看这老头孩子多,子孙成群,光是老婆就娶了三个。可又有哪个孩子真心把他当父亲看,当长辈瞧。
他这个人刚愎自用,疑神疑鬼,年轻时候连枕边人都不疼,又怎么会疼孩子。
所以年老自然就要落得这个结局,第一次生病,家里就发生恶战,围绕那点家产争个不休,好似这点病真能催着陈瑞发马上就进棺材板了。他这时,才算对自己这样离奇的一生有了回望、反省。
也就郑锦年能忍他,能听他说个两句话。
郑锦年将鱼钩甩进水中,心思宁静,还是不说话。
陈瑞发絮叨完也累了,默默陪着郑锦年又坐了半小时,直到吃午饭,佣人来喊。
吃过午饭后,郑锦年站在院子廊下,看着老金从客厅里往外来回跑,和佣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陈瑞发戳着拐杖,又走了来,站在郑锦年身后:“一些花茶和点心。助眠降火的。叫老昌特意去乡下找人碾的,我见你这后脖颈尽长痘,入秋了,要注意身体。”
花茶、点心。
郑锦年想起来了,他妈最爱的东西。
老头连他妈忌日都不记得,别说去祭拜,倒是记得郑锦年也爱吃这些。
郑锦年摸了摸后脖疯长的痘,再宁静的心思都散了。还是想起了周玉程。
“晓得了。走了。”
郑锦年和老金从堂屋出去,老爷子拄着拐杖,一路送,快送到正厅茶室,最后还是在大院露天的屋檐下停住了脚,看着郑锦年出了石阶厅。
回程路上,老金觉着伤感:“陈叔看着又沧老了,人也虚了不少。一头白发。唉。”
郑锦年嗯声:“刚出院没一个月。这几天,精气神还好点……糕点分分开,你拿回去点,再给赵灿送去点。”
“好。”
晚上九点多,郑锦年提着糕点和茶到樱桃园来了一趟。
郑锦年的情绪总是绷得住的,他没什么绷不住,再不好的事都经历过,没道理这样的感情事上还出差错。
他不是12岁,不是15岁,不是18岁,不是22岁。
每个节点上发生的事,那时候都叫他觉得撑不住了,下一秒,他就彻底被现实生活撕碎了。他该与这个世界诀别了。
可他还是在往前走,走了一步又一步,到今天,今时今日,他已成青壮年,他的肩膀能扛很多担子。
最初的最初,大少爷可不是这样。
从香港来的大少爷,秉性冷清,为人倨傲,寄人篱下,一盏茶水不好吃当着面都要吐出来,瞧不上这,瞧不上那。
他妈给了他两巴掌。
他妈要死的时候躺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跟他说:“以后不能这样了,以后要懂得收敛,要收住脾气,要乖,要听话,要让人喜欢。以后,就把自己蜷起来过。”
大少不再是大少,大少能在工地上干苦力,大少能在烈日下搬砖,大少能跪着求人给口饭。
可大少救不回来他妈,救不回来他妹。
他妈死前一天,他妹掉水里淹死了,到他妈临死,他都没敢跟他妈说,妹妹没了。被人害死了。
就这样一个人扛着,挺着,陈家不叫他妈进族谱,早是赶出来的人,一场丧事也不给办,他没钱,他只能草草给他妈卷了个铺盖,送进火葬场烧了。
后来他读书,他上班,他赚钱,共事的人说他情绪稳,莫萧说他劳碌命,容忍度高,耐性好。他和莫萧也吵过架,莫萧生气时说过,说他回避型人格。遇到事,是不跟人闹,不慌,可也不理人家啊。
莫萧有时候被他这种一言不合的冷暴力冷处理方式折磨的要疯,后来又发现,你一意孤行你就去吧,总之你说了算,我说了不算,反正你不和人商量。
总归,你能赚大钱,你是老大,你眼光毒,有压力有事,你能抗。
这回,和周玉程闹得不开心,郑锦年打电话问莫萧有什么主意。
莫萧在东京忙的热火朝天,哪有心思管他:“还能怎么办?事能躲得开,感情躲得开?你不会和那位又在闹冷战吧。”
郑锦年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冷战,反正那天说完说清后,郑锦年心烦意燥,回去就将手机丢给汤嘉丽,彻底和周玉程断联了。
加上今天,有两个礼拜了。
他在电话里道:“没冷。我是给他时间好好思索,想通了应该就好了,等我再去找他,应该,就都好了。他又不是傻子,这么大人了。能有什么事想不通?”
莫萧笑翻,说祝郑锦年好运。
郑锦年提着糕点进入客厅,心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提着,在打鼓。
佣人说少爷在后花园,接过郑锦年手里的糕点,将他一路领了去。
两个礼拜没见了,再见,郑锦年看见熟悉的脸,熟悉的身形,提着的心都觉得暖和了。
习惯了周玉程在宁市陪他,陪了一整个夏天了。假使有一天,周玉程事情办完回香港,离开宁市,郑锦年到底还是不舍他的。
周玉程在后花园烤肉,佣人没说清,园子里有客人。
音乐声缓缓倾泻,气氛恬静,一帮人聚在一起喝酒闲聊。四五个人。
除了周玉程,除了周玉程身边那位,他在西北的二妹周会棠,其他人,郑锦年并不认得。
想来不是宁市的子弟,不然,郑锦年怎么都能认个眼熟,估摸着是外地过来,来找周玉程的,几个人在家中小聚。
他来得不是时候。
周会棠模样和照片上一样,戴着无框眼镜,学者打扮,人看着冷清,认出来郑锦年了。
“哥,郑少。”
周玉程半坐在椅子上,因此转过身。
见着了郑锦年,才一面,他脸刷的就冷了,手里的烤肉串都甩了,滋啦挪着椅子起了身。
周会棠和院子里的人便看着自家这位大少冷矜矜走到那位郑少面前,两人好像还没说半句话,大少双手一推,重重推了那位郑少一记,然后头也不回地,不知道往哪去了。
那位郑少确实俊得出奇,轻拍了拍身上沾的油渍和佐料粉,跟着大少就去了。
周会棠收回视线,拿起桌上的姜汁热红酒喝了一口。被热红酒烫了嘴,又放下红酒杯,没什么太多关心的想法。
郑锦年追着周玉程回屋,在身后唤:“周董。”
“周总。”
“周少。周生。”
“程少。”
累得够呛,郑锦年捏了捏额头跳动的青筋,干脆不作声了,就默默跟着。
跟着周玉程回了他卧室。
周玉程回到卧室阳台,坐到懒人沙发上,坐下便没动。
郑锦年在他屋里参观了一下,桌上架子上好多相框,全被打倒,扣过来了。
郑锦年一张张揭开看,还真是。
要么是郑锦年单独照片,要么是两人合照。
只要跟郑锦年有关的东西,他这里都见不了一点。好在这间屋子有关郑锦年留下的痕迹不多。
郑锦年站在阳台边,站在门口处,靠着门框,单手插兜,盯着在那处默不作声的周玉程看。
两人就这样静了得有五六分钟,郑锦年回房间浴室找来湿毛巾又走了出来。搬了张椅子坐到周玉程身边,郑锦年拿起他的手,给他擦沾了油渍的手指。
周玉程将手抽开,大幅度地避开身子,抓起郑锦年拿来的毛巾,狠狠揉了揉,将手上污渍擦干,又揉成一团,重重朝郑锦年胸上扔去,险些没将郑锦年砸倒。他闷咳了一声。
周玉程脸上连气性都不是,眼神冷的让人不自在。
郑锦年不敢看他。
要是周玉程撒撒气,磨一磨郑锦年,郑锦年虽然嫌他烦,但怎么都会哄他两下的。
现在这样。
周玉程气性不在面上,在体内,还烧的旺热,这就完全是郑锦年陌生的模样了。
他没见过周玉程这样,也没这方面与人打交道的经验。
郑锦年只好问:“你想通了没有?”
第56章 我特么办了你
周玉程身子往沙发里倒,视线瞥来,无声。
郑锦年朝周玉程看去,对视一眼,他吓得肩膀轻动,心里不好受。
周玉程那眼神淡淡的,没光,像是心死,像是生无可恋,像是经历过了电击。
郑锦年只好把视线挪过去,把要说的话先说出来:“你要是想通了,我俩就还做朋友。那晚的事,就当作没发生。我也不怪你。小洋楼里你添了家具,以后你尽管来,那房子有你一份,你在宁市也待不了多久了吧,就别闹了,和和美美的,等你走时,我给你办送别宴。”
郑锦年说了一长串的话,见周玉程还是不理他,于是朝他看去。
却见周玉程是翻着白眼的模样,眼白很震慑人。
郑锦年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