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墨
钱成峰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李轻鹞扯了张纸巾给他:“节哀。”
“我没事,谢谢。”
陈浦见他情绪逐渐平复,又问:“你和罗红民,是怎么认识的?”
钱成峰答:“以前我跟人合伙在网上倒腾一些事,业绩还不错。后来我来华誉集团面试,罗总就录用了我。”
“你在四年前,娶了向思翎。听说,也是罗红民做媒?”
“是。”
“他为什么要撮合你们?”
钱成峰露出略显苦涩的笑:“大概当时,我是公司里,罗总最欣赏、最信任的年轻人吧。”
李轻鹞问:“那你们两个自己呢,当时是真心相爱吗?”
钱成峰沉默片刻,说:“向思翎,曾经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她对你呢?”
钱成峰看了李轻鹞一眼,接触到对方锐利的目光,他平静地答:“她当然也喜欢我。”
陈浦问:“你们在一年前离婚,是什么原因?”
钱成峰听到这里,却笑了,说:“警察同志,你们不会怀疑,我和罗总的死有关吧?不可能的,全公司都知道,他是我最大的靠山,他死了,对我半点好处都没有。这几天,别的副总已经开始对我甩眼色了,以前能批的款项,现在变得难批了。我比谁都希望罗总活着。”
陈浦看他一眼,说:“我们是例行问话,问什么,你答什么。”
陈浦人长得年轻帅气,可这平淡的一眼,黑眸中透出清亮光泽,就像两把细细的剑,直刺人心。钱成峰内心微微一震,不再借题发挥,而是答道:“我和向思翎离婚,是因为性格不合。”
“能谈谈,具体是怎么不合吗?”见陈浦不动声色冷人家一下,李轻鹞就默契地扮上白脸,语气柔和,“毕竟向思翎长得那么漂亮,又是集团老板的女儿,你也说当时你们是真心相爱,你们还有了一个女儿,我相信那一定是爱的结晶。为什么后来又分开了呢?”
也不知道李轻鹞哪句话触动了钱成峰,这回,他沉默的时间最久。尽管他没有流泪,但是抬眸看向天花板的泛红眼眶,却昭示着男人心中的伤痛。
在钱成峰的描述里,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然而再普通的故事,也是某个人独一无二的人生。
起初,两人的新婚生活是很快乐的。那时候,向思翎刚刚大专毕业,尽管性子有些冷,有点内向,对社会和公司的一切都不懂。但她也想做个好太太、和一个优秀的职场女性。
那时候向思翎刚进入华誉集团,不过她在总部,钱成峰在子公司。她直接空降为部门经理,很多事不懂。钱成峰经验老到,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管业务,怎么管人。那也是钱成峰这辈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婚后三个月,向思翎怀上孩子,次年,生下女儿钱思甜。
两人的矛盾,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向思翎又升职了,成了集团总监。她的工作越来越忙,接触的人层次越来越高。她也没什么时间陪孩子。
钱成峰的事业发展也不错,对家里的照顾也少,孩子都只能丢给保姆带。李美玲是不耐烦带孩子的。
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夫妻俩都不能在白天见到一面。
已经完全社会化、变得成熟干练,手里又掌控着重要权力的向思翎,开始重新评判丈夫。和她接触的那些商场精英男士相比,钱成峰不够帅气、不够有钱,既无金光闪闪的学历,也无赫赫背景,能力虽不错但也只是她爸手里的一名干将。换句话说,她看不上他了。而钱成峰则指责向思翎不安妻子本分,不照顾家庭和孩子,不理解他奋斗的艰难不易。
两人的矛盾越来越多,天天吵架,甚至动过手。最终渐行渐远,婚姻崩坏。
钱成峰叹了口气,说:“总之,这段婚姻,她有错,我也有错。现如今,她不欠我的,我也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都过去了,我只希望她以后,能够快乐幸福的生活,带好我们的女儿,我愿意永远祝福她。”
见两人的婚姻关系,再挖不出什么了,陈浦转而问道:“说起来,你虽然和向思翎离婚,但我看过你的履历,罗红民并没有给你小鞋穿,反而在这一年里给了你更多权力,分管了更多部门,还涨了奖金和工资。向思翎不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吗,他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钱成峰眸色深深看了陈浦一眼,答:“警察同志,我们罗总,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用我,不是因为我曾是他的女婿,而是因为我这个人,我的能力和业绩。所以这些,都是我应得的。他如果不给,呵,我才要闹起义呢。”
陈浦又问钱成峰,上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在哪里。钱成峰说在家里睡觉。陈浦问有没有人证明,他说大半夜一个人睡觉,哪有人能证明。不过小区人行和车行出口都有监控,应该能证明他整晚呆在家里。
陈浦问了最后一个方面:“你们的女儿钱思甜,归向思翎抚养,你平时和女儿见得多吗?喜欢这个女儿吗?”
钱成峰目光定定地看着陈浦:“甜甜是我的亲生骨肉,怎么会不喜欢?我很爱甜甜,向思翎如果对甜甜不好,我一定会找她麻烦。”
——
从钱成峰的公司出来,陈浦掉头就开往钱成峰居住的小区。他和李轻鹞两人,迅速对钱成峰居住楼层和小区环境进行了勘探,并且向保安调查了罗红民遇害当晚的监控。
结论是:
当晚7点多,钱成峰就回家了,监控再次拍到他出门,是次日早上10点。
但是,小区车库临江一面,还有一个供行人出入至江边的小侧门,刷脸开门,没有安装监控。如果钱成峰走楼梯下到车库,是有可能不被监控拍到,绕到这个小侧门。等别的住户刷开门后,他再趁机溜出去。到了江边主干道,车流量巨大,岔路口很多,要想追踪他的行踪就难了。
也就是说,钱成峰的不在场证明有漏洞。
“我目测过,钱成峰的鞋码,应该是41、42左右。”陈浦说。
李轻鹞若有所思。
陈浦却又说:“即使有这两点,也不代表,他会是杀死罗红民的嫌疑人。”
李轻鹞说:“我也这么想。钱成峰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复杂。他很精明世故,也很有野心。可他今天说的一些话,又让人感觉发自内心,真心实意。尤其是对罗红民和向思翎,我感觉他是真的敬佩罗红民,把他当大靠山。他也不怨向思翎,而是抱着一别两宽的心。
一个人如果假惺惺,或者戴着完美伪装面具,你可能分辨得出,可能分辨不出。但是当他真情流露的时候,你一定分辨得出,这是真的。陈小浦你应该清楚——伪装这种事,我有经验。”
陈浦明明啥错也没犯,又被她软绵绵地阴阳了一下,他也不恼,笑着说:“是是是,论伪装你是他祖宗。我跟你感受相同,而且,钱成峰并不在意让我们看到他的野心和势利,那么这样一个人,对那父女俩抱有你说的那些情感,从逻辑上来说,也是合理的。不过,我认为他还隐瞒了一些事。”
李轻鹞也有这样的感觉,说:“他头发都白了,说是这几年干电商白的。可他之前那些年,不也在搞网络干电商做生意?怎么偏偏这两年就白了头?一个身体健壮的男人要遭受多大的心理压力,才能把头发都愁白了?而且他看起来,心理承受能力明明很强。”
陈浦一笑,说:“那也不一定,身体的事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就是这两年,身体绷到了临界点才白头。不过,也可以作为一个疑点吧。
我之前跟你讲过,优秀的刑警,要捕捉到一些看似寻常,实则有点不太对劲的细节。刚才他的话里,有一、二、三,三个地方,让我觉得不那么对头。也许,这里面就藏着对我们破案有帮助的线索。李大聪明,您有没有感觉?”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实际破案里,给李轻鹞当场演示什么叫做“老刑警的可怕直觉”。不过,李轻鹞虽然不老,也隐隐有感觉,钱成峰说话的过程中,有时候是给人感觉有哪里不对。但现在让她回想,她一时又想不起来。
陈浦看着妹妹微蹙的眉,细细白白的牙齿轻咬着。从李大聪明入职二队起,就处处表现得优异非常,能让她为难的事可真不多,更何况,这还是他游刃有余成竹在胸的事?
陈浦的心微微就有点飘了,嘴角却强行下压,刚想语气平常地说出个一二三,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眼手表。
中午一点半了。
11个小笼包一个茶叶蛋而已,那必须消化完了。
他已经感觉出来了,现在的李轻鹞不能饿,饿了要么阴阳怪气,要么暴躁发癫。
他问:“能不能先吃饭?我饿了,没力气。”
第36章
中午,两人就在路边的快餐店,随便对付了个盖浇饭。陈浦点的麻辣牛肉,李轻鹞点的青椒肉丝。
不过,当两人在窗口取餐,陈浦盯着橱柜里的卤鸡腿,犹犹豫豫地看了眼李轻鹞时,李轻鹞冷冰冰地说:“陈小浦你要是敢给我加鸡腿,我就打断你的腿。”
李轻鹞已经决定了,邪恶的苗头要及时扼杀在摇篮里——她要从今天中午开始控制饮食。
陈浦就笑了:“行,我自己来一个。”
虽然李老板跟他讲话的语气,越来越无法无天。可是陈浦无奈地发现,自己还挺受用的……
吃完饭,陈浦去结账,李轻鹞去了旁边的奶茶店。陈浦坐在车上等了一会儿,就见她端着一杯喝,手里还拎着一杯。
李轻鹞在副驾坐下,把拎着那杯放在中控台上。陈浦立刻伸手去拿:“给我的?谢了。”
“不是。”李轻鹞慢条斯理地说,“我放那儿好看。你现在不是不喝这些玩意儿吗?”
陈浦一看杯身上的标签:无糖桂花拿铁,笑笑,把吸管戳进去,滋溜了一大口,才放下,说:“那时候我年幼无知,竟敢拒绝您老人家的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有茶也要记得我的份。”
呦,瞧这聪明心眼,一语双关的。李轻鹞瞥他一眼,可你说他带刺儿吧,他跪得也很痛快。李轻鹞考虑到自己心胸宽广,决定不和他计较。
“好好喝你的茶。”她下了指令,“说正事。”要不是刚才在快餐店人多嘴杂,她早就想问他的老刑警一二三了。
陈浦发动了车子,开上路口,又单手拿起奶茶美滋滋地吸了一口,说:“第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是我问他为什么和向思翎离婚,他反问我是不是怀疑,他和罗红民的死有关。”
李轻鹞想了想,说:“可是,他有这个反应也说得过去。他和向思翎离婚,既失去了爱情、婚姻,孩子也归了向思翎,还失去了将来继承华誉集团的可能,可谓是人财两空。一般人面对警察,总是要敏感些,他怕我们怀疑他由爱生恨,求而不得,迁怒杀死罗红民。”
“这里是没问题,问题出在他接下来主动解释的那些话。”
李轻鹞立刻翻开记录本,一目数行地一扫,心中一动。
钱成峰否定自己会杀罗红民的理由是——罗红民是他在公司最大的靠山,罗死了,对他有害无益。
陈浦打量着她的表情,问:“明白了吧?”
李轻鹞说:“正常人的反应,接下来,就该解释自己和向思翎为什么离婚,由此说明,没有由爱生恨,没有觊觎他们的财产,所以自然没有杀死罗红民的动机——因为你问的问题中隐含的意思,其实就是这个方面。
可他没有,他直接跳过了,然后告诉我们,他不可能杀罗红民的理由,是利益。”
陈浦露出赞许的微笑:“你说得对,按照前一种逻辑去思考回答这个问题,才是符合常理的,也是最简单,最安全的。你也说钱成峰是人精,可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么回答。
换句话说,当他需要否定自己拥有杀人动机时,下意识避开了爱恨关系,或者说,潜意识里没有否定爱恨关系。他直接想到用利益关系来说服我们。”
“但我们不能因为他不谈爱恨,就断定他心里恨罗红民吧?这个逻辑不是必然成立的,只能说有这个可能。而且他看起来,确实很感激、崇拜罗红民,一开始谈及罗红民时的语气,不像是装的。”
陈浦:“首先,谁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只能有一种情绪?或者说有了正面情绪,就不能有负面情绪?他对罗红民的正面情绪,是出于工作。如果负面情绪是因为他和向思翎的关系,是因为情感呢?只不过钱成峰是个利益至上的人,也许在他看来,罗红民带给他的利益,远比那些爱恨重要。两种矛盾的情感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其次,确实,单看这一点,我们只能猜测可能性。要结合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个疑点,一起推测——我问他和向思翎离婚后,罗红民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你翻到他说的那段话看看。”
李轻鹞翻回去,目光停在钱成峰的两句话上:
【所有这些,都是我应得的。他如果不给,呵,我才要闹起义呢。】
她想,钱成峰终于还是泄露了对罗红民的一丝不满。
陈浦见她神色了然,说:“你说说看。”
李轻鹞答:“钱成峰在这里受情绪影响了。如果他真的毫无芥蒂,按照之前的讲话风格,这里的回答应该也很套路,没有漏洞,譬如一面夸罗红民的气度,一面强调自己的业绩。可他这两句话,分明有怨气,有不甘。他好像觉得罗红民欠了他的。”
陈浦深深看了李轻鹞一眼,说:“没错,这就说到了我认为第三个有问题的细节,我问他,喜不喜欢自己的女儿。”
李轻鹞:“你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陈浦淡淡一笑,“可他答了什么?”
李轻鹞不用翻笔录都记得:“他说,那是我的亲生骨肉,怎么会不喜欢?正常人被问及儿女时,绝对不会强调是亲生的,因为根本没必要,他们会直接回答问题。钱成峰在这里心虚了。”
“不,不是心虚。”陈浦说,“以钱成峰的精明,如果有过怀疑,必然早已偷偷验过了DNA,可是你看,他的书桌上,有好几张女儿的单人照、以及他跟女儿的合影,照片上的他笑得非常开心,所以钱思甜应该是他亲生的。他当时的反应,是维护。他是在说,她就是我的女儿,不是别人的。”
李轻鹞问:“那你认为,钱成峰曾经怀疑过,甜甜是谁的女儿?”
两人目光对视着,眼眸里有着同样沉敛的东西。
这时,警车已渐渐开出市区,远处可见水面宽广浩荡的明雅湖。初夏的天空深蓝晴朗,明净无比。
李轻鹞想,陈浦之前说得一点没错,这就是老刑警的能力。
钱成峰这三句话,你听到也就听到了,放过也就放过了,毕竟这些话本身也不够引人注意。可如果你保持高度的敏感,抓住对方心态里那一点微妙的异样,再以足够灵活的大脑,将前后逻辑一贯穿,你会发现,竟已能勾勒出,这一座看似无风无浪的冰山,沉于水下部分的黑暗轮廓——
或许钱成峰在事业上,敬佩着、感激着罗红民,在他来看,罗红民带给他的利益比任何事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