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纵虎嗅花
他媳妇冷笑:“杨金凤小的都送人了?,这个,指望啥上?”
明?月忍道?:“我又不指望你,你这么闲,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小孩。”
她车也不修了?,推着就走,气得?冯建设媳妇追了?几?步骂人,明?月当听不到,脚步加速,见八斗穿着短袖长裤过来,避不开,只能喊了?句“八斗叔”。
八斗是讲究人,这样的天气也不会上身精光,一到夏天,庄子里的很多男人都爱赤着上身,八斗觉得?不文明?,他总是衣衫整齐,庄子里的人说八斗总是爱作假的。
“明?月,考的咋样啊?”八斗记得?她考试。
明?月一下难受起?来:“估分还成,八斗叔,你听说我家里的事没?”
八斗来气:“谁跟你说的?”
明?月道?:“冯建设他媳妇,说我爸把奶奶的钱都卷走了?。”
春天的时候,李昌盛突然回来,拎了?许多东西,庄子里的人以?为他死外头了?呢,突然诈尸还魂,看?那模样以?为是混出了?点什?么,没想到,李昌盛呆了?几?天,便又离家,他不是自己?走的,还带走了?两个本村村民,说要到外面发财。
发财不发财不清楚,但他一走,杨金凤几?天没下来床。
后来慢慢传出闲话,李昌盛不晓得?用什?么法子,把老娘的钱,全给弄走了?。
这事没人跟明?月说,八斗骂了?句:“娘们?儿就是嘴碎。”他晓得?瞒不住,“明?月,你别怕,家里没钱了?,咱乡里乡亲都能先凑给你念书,别怕念书没钱,肯定叫你去念书,包在我身上!”
那就是真的了?,事实像锃亮的斧头,毫无准备就劈向了?她,这把斧头,藏在她成长的必经?之?路上,没有预兆,好似全看?心情,被?一双无形大手操控着,不晓得?哪一刻,就来这么一下。
明?月惘然艰难地往家走去,爸爸回来过,他回来只为了?骗走他可怜老娘的钱,这样的人,居然是她的爸爸……她跟这样的人有着不能祛除的血缘关系,这一点,叫明?月惊悸、恐惧,同时无比恶心。
她回到家,锅里有杨金凤早上煮的绿豆汤。明?月盛出一碗,在那凉着,苍蝇时不时绕着飞,她一面坐着,一面赶苍蝇。
大门响了?,她站起?来,听见三轮车轧轧的声音,杨金凤喊了?声:“明?月?”
明?月站堂屋门口,默默看?她,杨金凤把秤、板子一样样收拾下来:“老师说啥了??说你能报啥学?校?”
杨金凤的后背、前胸,都叫汗浸透了?,草帽子摘下来,露出她老了?的,吃尽苦头的一张脸,不,还没吃够,路还长得?很,明?月哽咽说:
“我听人说了?,爸爸把家里的钱都弄走了?。”
杨金凤扭头看?她一眼,没表情,明?月突然叫道?:“你干嘛给他?你明?知道?他靠不住,他不长良心,你白?养了?他,你得?种多少季小麦玉蜀黍,得?泡多少回豆子才?能攒下两个钱,你怎么能叫他骗了??我都不信他,你信他?就因为你是当娘的?他把你当娘了?吗?”
她说着说着哭了?,奶奶对儿子还有期待是吗?对自己?呢?期待更大是不是?可她有什?么用啊,她还这么小,要念三年高中,四年大学?,她会不会叫奶奶也落空?为什?么还这么小,为什?么还长不大,明?月心要碎裂了?,她抽噎厉害:
“我不念了?,我这就去广东打工挣钱!”
杨金凤过来,很干脆扇明?月一巴掌,她人痉挛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明?月捂住脸,她没见过奶奶这么生?气,像要杀了?她。
那张老了?的脸上露出一种似哭似怨,近乎狰狞的表情,她穷极一生?,所有的盼头都在一人身上,这一下,全部的希望,推着她朝前活着受着的东西,被?人猛得?抽走,杨金凤被?自己?那种坚韧到扭曲的意志击倒,真能杀死孙女,同归于尽,如果她不继续念下去。
明?月在奶奶的眼神?里,投降了?,仿佛霎时间看?到了?她的绝望,一个衰老的生?命本就逐渐走向枯萎,绝望却叫她瞬间死亡。
祖孙俩都没再说话,在沉默中就有了?结论,明?月的书要继续念,钱的事,那是杨金凤要操心的。
明?月坐在院子里,月光从梧桐树叶里漏下,那是几?千年不变的月光,变得?锐利,是斧头的刃,雪亮清明?,几?千年存压下来的力道?全都在此刻劈到她脸上,血肉支离。
“有人不?婶子?婶子?”有人拍门。
明?月起?身去开,是小卖部的老板娘。
“明?月,有你电话,婶子呢?”
杨金凤去冯大娘家了?,明?月呆滞片刻,忽然意识到,肯定是李秋屿的电话,她飞奔出去了?。
第15章 李秋屿跟她通完电话……
李秋屿跟她?通完电话, 第?二天来的。
这?个时令,庄子叫绿树裹起来,道旁农田麦子割完了,陇间是火烧过的痕迹,尚未耕种。一年四季,李秋屿把这?里风物也看过了几回,人一下车,热浪往脸上打。
只有明月坐堂屋摇蒲扇,他记得路,刚扣门,明月就晓得是李秋屿来了,她?像迎接太阳一样跑出来,单单为她?升起的太阳。
“半年没见,长高了。”李秋屿皮肤很?白,很?黑的眉毛,在?夏天里尤为鲜明。他刚见到?她?,就会微笑。
长高了吗?明月没留意,兴许人一段时间不见便会觉得有变化?,她?倒觉得他没变。
“你奶奶呢?”
“卖豆腐去了,奶奶说,晌午你一定要留下吃个饭再走。”明月领他进屋,今天太晴,堂屋的伟人画像凛然,供在?中央,李秋屿看她?踮脚去插插销,转瞬踩上板凳,拿了个扫把仰头去拨吊扇,拨拉几下,那风扇才悠悠转起来。
“你吃瓜,自己种的。”明月掀开八仙桌上的罩子,瓜是切好的。
李秋屿不耐夏天,一直流汗,越流汗那张脸越白,雪一样了,明月心道这?人晒不黑的。
吊扇很?响,李秋屿抬头看看,接过瓜:“你估分不错,我查了查前几年市里的分数线,想过去市里念书吗?市里资源更好一些。”
明月垂头坐着:“市里开销大?,除了以?前有个老师的小?孩去市里念书,都没人去过。”
李秋屿说:“大?不了多少,如果报县城中学有点可惜了,你老师怎么说?”
“老师让我报县里,比较有把握,还?能省钱。”
“你想报哪里?”
明月不说话,乱抚扇子。
李秋屿明白了,他说道:“有什?么顾虑可以?说给我听听。”
明月心里重重跳了下,她?抬起脸:“你能资助我念高中吗?我会都还?你的,真的,我说话算数。”
李秋屿笑道:“我什?么时候说不资助了吗?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聊聊报考的事情。”
明月又低下头,心跳更厉害:“我知道厚脸皮张嘴问人要钱资助不好,我家里出了点事,现在?一点钱拿不出来……”她?真希望说话的不是自己,好像在?卖难。
李秋屿看出她?的窘迫,想起雪天里,她?跟一只快乐小?鸟似的,脸上便流露一种复杂的柔情来:
“我本来就打算一直资助你的,谁都有困难的时候,过去就好了,不要认为这?是丢脸的事,我不用你还?什?么,你能念好书,将来生活过得好一些就可以?了。”
他说话娓娓,是明月最受用最喜欢的声音,她?听出他的诚挚,心里别?扭又高兴,说道:“奶奶知道你来,昨晚我们说这?个事要是成了,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我们把宅基地押给你,白纸黑字,不能叫你担心。”
李秋屿说:“我担心什?么?”
明月不觉愣住,以?为他大?人肯定懂,李秋屿笑看她?:“我要是担心,一开始就不会做这?个事,等你奶奶来,我跟她?说清楚。”
他说完,夸起西瓜甜,很?久没吃到?这?么甜的西瓜。
明月站起说:“我跟奶奶早上摘的,你看,”她?掀开布帘子,“这?都是给你的。”
帘子后地上搁着几个新鲜西瓜。
李秋屿笑笑:“好,我带着,谢谢。”
明月不好意思:“嗳,你还?说谢谢……都没什?么好东西,这?是自己种的,想给你杀个鸡的,但?鸡不大?,得到?八月十五更好。”她?四下看看,像是轻轻叹息了声,“家里真没什?么好东西,要是有送你多好。”
李秋屿凝视她?,很?慢微笑:“去市里念书我有时间会去看看你,开车很?近,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和我说。”
明月又愣了:“我要是能去市里念书,就离你近了吗?”
李秋屿道:“都在?市区,到?市里念书的话可能压力也会大?些,因为生源更好,成绩好的很?多,你害怕这?个吗?”
明月摇摇头,她?在?学习上的心理早不是初一时的样子了。
“我不怕,别?人有的,我努力了也会有,而且,说不定我最后得到?的比他们还?多。”
李秋屿点点头:“好,你能这?么想很?好,”他似乎是斟酌着说,“到?新环境,可能跟你在?镇上很?不一样,刚开始也许不适应,需要时间去适应。”
明月说:“我知道,其?实我坐你车那回就想过了,你过日子的那个地方,肯定大?不同,是我没见过的,青蛙从井里跳出来不会叫无边无际的天吓得又跳回去,因为天本来就是那样的,它原来不知道而已,我这?么想,就能适应了。”
她?说完,又追加道:“但我不会忘了我们庄子,等我长大?,还?要给花桥子书会做宣传呢!”
李秋屿很?欣赏地笑了:“我真是小看你,非常好,我也相信你一定能。”
明月突然有点腼腆,说:“我本来觉得,都没有太阳为我升起来了一样,心里难受,可今天你一来我又晒着了太阳,我希望太阳永远都能升起来。”
她?模样害羞,可说出来的话又这?样直率,很?爱抒情,任何情绪都流露得很?自然。李秋屿很?喜欢她?的性格,她?叫人放松,又时常冒出常人不会说的话,听的人会不由莞尔。
李秋屿心里触动,说:“我没有当人太阳的能力,一点小?忙,没必要放大?。”
明月很?急切道:“你不信吗?我就是这?样想的呀,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这?两天难受死我了,都想着不念了打工算了,你……我真的都不知道怎么说才能叫你相信我。”
说到?最后,她?有些无奈地对他笑了笑。
李秋屿望着她?,明月并不避讳,她?眼睛很?亮:“你到?底信不信?”她?觉得自己跟他已经成了很?相熟的人。
李秋屿终于笑了:“信,信,你都这?么说我不能不信。”
“那我给你打水洗手!”她?端来盆,放李秋屿脚边,李秋屿的手伸进去,手像瓷,明月觉得他手特别?好看,那么长,她?盯着那手,盆里的水带起了涟漪。
可圈圈怎么在?心头漾开了,明月便扭头,赶紧把水盆端走。
门一阵响动,杨金凤回来了,李秋屿起身跟她?打招呼。
“明月,你去做饭,我跟李先生说会话。”杨金凤喊李秋屿先生,庄子里喊人先生是尊重的意思。
明月想听,可饭得有人做,李秋屿道:“别?麻烦,简单吃顿便饭就好。”
明月说:“我也不会做复杂的。”
她?一个人烧锅、做饭,满头大?汗,除了猪肉,菜全是园子里新摘的。家里来客,必须有凉有热,有荤有素,明月拍了条黄瓜,又炒了青椒鸡蛋、豆角瘦肉,贴上一锅死面饼子,再把奶奶买的猪肝倒进盘子,衣裳湿透了。
杨金凤特地买了双新筷子,摆在?桌上。
明月摆好饭菜,杨金凤叫李秋屿坐上位,李秋屿推辞不掉,刚坐下,见明月热得脸通红,还?没说话,听杨金凤道:
“明月,不慌吃饭,先给李先生磕个头。”
李秋屿一把抓住明月:“别?,别?,”他对杨金凤说,“您要这?样,我饭都没法吃了。”
明月这?头没磕成,杨金凤觉得礼仪上有亏待,她?一面疑心,不晓得李秋屿到?底什?么来头;一面又想既然是镇上公?家介绍过来的,不得有诈。
“李先生,你吃菜,没啥好东西招待你,别?见外。”
杨金凤想给他夹菜,又想他是城里人,便推盘子,李秋屿客气着发现明月几乎不说话了,没有活泼的样子。
“味道都不错。”他看着她?说,明月抿嘴笑了笑。
杨金凤说:“李先生走的时候,带点园子的菜,你看这?家里边,也没啥能给你拿的。”
饭桌上没什?么话可说,明月暗自担忧,她?生怕奶奶问李秋屿有兄弟姊妹几个,结婚没,生小?孩没,他是做什?么的,能挣多少钱……她?想,他一定不喜欢说,可庄子里的人问这?些是很?寻常的。但?大?人说话时,小?孩不能插嘴,她?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李秋屿看过来时,只能微笑。
杨金凤吃饭快,外头正好有人来送豆子,明月见奶奶出去,松掉口气。
“刚刚都不说话了。”李秋屿笑看她?。
明月说:“平时跟奶奶一块吃饭也不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