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纵虎嗅花
李秋屿不停抚摸她手:“我也害怕,真正不怕死的?恐怕并没多少。”
“你也害怕吗?”
“当然?,其实人活在这个世上做很多事,本质上都是死亡驱动的?。”
“什么意思?”
“因为大家知?道一定会有一死,所以要尽可能地去活,去学习,恋爱,结婚,生?孩子?,不停工作挣钱,都是为了抵抗最后?的?一死。”
“但其实抵抗是徒劳的?,对?吧?还是得?死。”
李秋屿凝视她片刻,她的?眼睛,迫切地在跟自己?要答案,他?很快回答了:“不是这样的?,明月,你如果这么想,人就容易虚无了,做什么都没意义,中秋的?时候,你跟我说,人活着得?要个锚才不会瞎漂。在这之前,我记得?你还说过,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得?活着,要不然?发生?什么好事也看不到了,都忘了吗?”
明月说:“没忘,我这会儿心里?矛盾,脑子?像浆糊。”
李秋屿继续安抚她:“我明白,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像你这样,遇到什么,会联想很多,这恰恰是你的?长处,你有自己?的?思想,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你去体验。我跟你说过,可以记录下来你的?感受,你要找到一个适合你自己?的?方式,慢慢对?抗死给你带来的?恐惧,这个无人能替,要靠你自己?。当然?了,你也可以跟我谈谈心,你看,我也是要死的?,我们是同路人,你不孤单的?,对?不对??”
她是小孩儿,不兴说死,大人也不兴,死是个忌讳,是不详,好像人一说死,就真得?马上死了一样。谁说死,大人们就要呸呸呸,呸几声,死就被赶跑了似的?。明月跟李秋屿能说死的?事,他?不避讳,他?这些话,一出口,便成明月拥有的?了,她一旦拥有,就永远不会失去。
李秋屿见她的?眼睛平静了,筷子?塞她手里?:“书房有本《病隙随笔》你可以看看,也许有帮助。”
明月抽抽鼻子?,她心里?已经得?到极大的?安慰,死又成了飘渺的?事,李秋屿在她身边,触手可得?,这是活着的?感觉。
“你会觉得?我烦吗?”
“怎么会呢?你才十几岁的?人,其实不该考虑死这种事,但你想到了,我也没那么大本事帮人把死拒之门外,只希望和你聊聊,你别那么怕。”
“我胆子?并不小,很多事都敢干,只不过遇到没法子?的?事,才有点?灰心丧气。”
“脚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你正是大好年华,不要灰心。”
这顿饭,明月最终吃下去了。
她的?脚需要护理?,李秋屿帮她冷敷,用绑带加压,明月疼得?呲牙咧嘴,两手抓紧了沙发布垫。
“真想明个儿就能好,睡一夜能试着走走吗?”
李秋屿抬头:“不能,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不能急,你越是想着试一试勉强走动,好的?越慢,最后?拖的?时间反而?越长,听话?”
明月说:“那我听话。”她低头看着,觉得?自己?脚变丑了,她以前不怎么注意仪容仪表,这会儿,脚在李秋屿手里?,明月很在意。
“这样躺,要抬高才能消肿。”李秋屿是不在意的?,他?教她注意事项,拿来靠垫,垫子?是鹅绒的?,非常舒服。
明月觉得?自己?像甲虫,断了腿的?,艰难地挪动,找最合适的?姿势。
“怎么样?感觉还行吗?”李秋屿问她。
明月点?头,她哭得?眼睛有点?肿,钝钝的?疼着,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脆弱,尽给人添乱,她心道一定不能再因为这个事掉一滴眼泪。
李秋屿研究她怎么方便洗漱、上卫生?间,家里?需要个简易轮椅。第二?天,李秋屿便买来了轮椅,教她使用。他?没法一天呆家里?照顾她,请了钟点?工,过来做饭。
书和学习资料是孟文珊上门送来的?,她几乎每天都来小坐,顺便带些礼物?,撞明月的?男学生?,也姓孟,明月想他?们应该是很亲近的?关?系。
“孟老师来了?您请坐。”明月招呼她。
孟文珊说:“在这儿住得?惯吗?”她往四下看,家中的?东西每天都比昨天多一点?。
明月微笑:“还行。”她想了想,告诉孟老师,“他?在书房找书。”
孟文珊诧异:“他??”
明月一直不晓得?叫李秋屿什么,喊叔叔,把他?喊老了。哥哥,又太嫩。李先生?,怪生?疏的?。李秋屿,没礼貌。她每次见他?,很自然?搭上话,没称呼也没觉得?奇怪。
明月心想,就是他?啊,还能是什么人呢?
孟文珊看她两眼,似乎没有话要同她说,起身去书房。李秋屿在整理?书架,毛衣袖口往上抻了,露出很结实的?小臂,那是男性独有的?,却?也不是,有的?男人就是猪,是狗,是一滩腐肉。李秋屿就不一样了,他?总叫人想到美好的?东西,譬如月华,清风,洁白的?象牙……那是他?的?肌肤,孟文珊不能再想下去,这样很残忍。
“来了?”李秋屿头也不回,蹙眉凝视书籍。
孟文珊靠着门:“你这么忙,还得?顾着这孩子?,她怎么回事,连叫人都不会。”
李秋屿笑道:“没招呼你?不会吧?”
孟文珊说:“是你,她平时都怎么称呼你?”
李秋屿转头:“怎么了?”
孟文珊也不笑:“直接和我说,他?在书房,虽说是乡下的?孩子?都高中生?了,不太懂事。”
她认定明月是那边的?某位亲戚,便没多问,但觉得?李秋屿为难,他?一个没成家的?男人,倒要先给这么大的?女孩子?当爹一样。
李秋屿说:“明月很懂事,你和她接触少不够了解她。”
孟文珊说:“谁又真正了解谁呢?”像是意识到话题突然?深入了,她又道,“要不然?,让她到我那住,我照顾她更方便些。”
李秋屿笑笑:“不用了,请了钟点?工。”
孟文珊叹气:“她是大姑娘了,生?理?期怎么办?万一需要帮忙呢?”
李秋屿默然?,说道:“是我疏忽了,你问问她吧。”
孟文珊出来跟明月聊了几句,明月总往书房张望,等李秋屿露面,她看过去,李秋屿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因为是晚饭后?过来的?,孟文珊小坐一会儿,说要回去,李秋屿送她下楼。
风极冷,吹得?人脸青白。时间不算太晚,小区里?已没有人迹。
孟文珊裹紧围巾:“秋屿,有些话虽然?不当我讲,但我还是要提醒你。”
李秋屿道:“你说。”
孟文珊直言:“就算是很近的?亲戚,也要有个度,她不是小孩儿,她高中女生?了。”
李秋屿点?头:“明白,谢谢提醒。”
“她住这里?,向蕊来了看到要是不说什么是人家大度,不代表心里?没想法。”
李秋屿点?头说是。
这两天,李秋屿在酒店跟向蕊碰面,他?不反感明月住这里?,她一个人,没任何依靠,是他?把她从子?虚庄带出来的?,他?对?她有责任。他?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道德楷模,却?也绝不是什么龌龊之徒,李秋屿自问对?这女孩子?无任何邪念,他?一见她,两人在一块儿说说话,非常舒心,愉快,他?从未当作负担,也没有什么不恰当的?想法。
明月就像从月亮上掉下来的?,来到身边,李秋屿觉得?这个发生?很自然?,她很真实,对?他?和盘托出,完全?信任他?,这种感觉不赖,好像生?命的?废墟上突然?升起一轮明月,看看月亮,对?眼睛总是好的?。
第23章 大约一个星期,明月……
大约一个星期,明月腻了。下了场很冷的雨,窗户噼啪作响,外头种着高大的不灭大树,冬天也永恒地绿着。是冬天了,只消一阵风就能把白昼带走?。
一整个白天,李秋屿是不见人的,他要工作,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明月坐家?里,跟钟点工阿姨打?交道?,人家?要干活,没工夫闲聊,她也要做题背书?。大部分时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好像房间全成了她的,孤零零坐到屁股痛。
才一周,她真的成了甲虫,因为她看了李秋屿架上的书?,看到卡夫卡的《变形记》,明月心惊,她一下就读明白了卡夫卡在写什么。她一点都不吃惊主人公变虫子,一个人,不再创造价值,无用之时,理所当然地就成了臭瘪子,老鼠,癞蛤蟆……主人公一死,全家?轻松,明月觉得这一幕无比熟悉,子虚庄、乌有镇、花桥子……都有这样的事?,可?见中国也好,外国也好,人是一样的。
明月无法接受自己一直叫人照顾,哪怕李秋屿是耐心的,富有关爱的。她心里打?结,一方面痛苦着学业,一方面憎恶自己。明明她也看了《病隙随笔》,当时觉得充满力量,可?人竟这样脆弱,一时的安慰,像风那样散了。
这天,她生理期到了,钟点工阿姨帮她拿卫生巾。明月从家?来时,带够了一学期要用的,底下卖的便宜。钟点工阿姨说:
“你这怎么都拆开一个个放着?”
明月答道?:“不是,这本来就是散装的,带包装的贵。”
钟点工阿姨笑?:“你这家?境,还用散装的?”
明月没法解释,她心里有愁绪,钟点工阿姨走?了,李秋屿跟向蕊一道?回来了。
这是明月第二次见她。两人买了许多菜、肉、日用品,向蕊晓得她在,很热情地跟她说话?:“一个人在家?无聊吧?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好像已经?跟她相熟了,明月不觉得。
向蕊穿着长长的大衣,靴子也长,她进?门后就像进?了自己的家?一样,脱外衣,换鞋,洗手?,忙里忙外,跟李秋屿说笑?。明月坐沙发上,像局外人,她为什么坐在旁人的家?里呢?看人家?亲亲热热。这叫人烦躁,很像过年的时候,见人偎着父母,一家?子欢欢喜喜。明月许久没这样的心情,这一下,又回来了,没有什么属于她,她只有奶奶,棠棠,可?她们远在天边。
厨房里,向蕊跟李秋屿一块儿弄鱼,她头发掉下一缕,李秋屿帮她挂到耳后,两人一直在说话?。
“明月有点害羞,是不是怕生?”
“有点吧,毕竟是小孩儿。”
“她还挺好看的,看着也不像乡下来的。”
李秋屿一手?腥气,他专心清洗。
“她爸妈知不知道?她崴脚了啊?”
“知道?也没法来看她。”
向蕊讨厌总去酒店,偶尔一次可?以,有偷情的感觉。她更喜欢李秋屿这里,这里有他的痕迹、气息,酒店太?见外。她非要来,李秋屿没理由拒绝,和她简单说了明月的情况,向蕊问是不是亲戚,以她的想法,都姓李,想必是什么亲戚。李秋屿便顺着她的话?,默认了,他不想逢人解释跟明月是怎么一回事?,他既不想看起来高尚,也不想看起来卑鄙。
他向来不爱说自己的事?,于向蕊而言,这已很难得,终于认识一个跟李秋屿有关联的人。
因为是李秋屿亲戚,也就当是自己的,向蕊心宽,视明月作一个可?亲的小妹妹。吃饭的时候,向蕊坐明月身旁,给她夹菜、盛饭,特别热心。
“你这么苗条,不用减肥,吃吧。”
“多喝点鱼汤,吃营养了才能好的快。”
李秋屿笑?道?:“别盛了,她不爱喝鱼汤,只愿意吃炸的鱼块。”
向蕊把碗放下:“哎呀,不爱喝啊。”她有点嗔怪地看李秋屿一眼,向蕊爱喝汤,鱼是她要买的,李秋屿也没说清楚。
“你多喝点儿。”李秋屿接过碗,帮她盛了。
“汤好鲜!”向蕊由衷赞叹,她不会做饭,在家?里是娇纵小姐,李秋屿会弄,弄得又好,他真是罕有的男人,向蕊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说不出的爱意,看不够。
两人说了会各自的工作,明月不太?懂,听?向蕊抱怨了几句什么,她跟李秋屿说话?的神情娇娇的,声?音黏黏的,是一只很活泼灵巧的鸟。她扑棱着羽毛,完全不在意饭桌上有旁人。向蕊在小公司,庙小妖风大,对账对得人头痛,工资也不高,幸亏她不用养家?,工作不过应景,叫外人看着觉得大学生毕业有活干的。
“最气人的是,总在临下班前?一分钟,扔给你一件事?,说紧急要,第二天又没事?人一样,是不是你们当领导的都这习惯?”向蕊拖鞋掉了,说话?的时候,脚一直轻轻在他小腿胫骨面上踢着玩儿。
李秋屿笑:“我没有,别误会。”他抬头,目光转移,“你看明月都要听?怕了,原来念完书工作也这么多烦心事。”
他见她神情茫然,小小的微凸的嘴泛着苍白,眼梢是那样长,脸颊却鼓鼓的,完全的少女情致。
明月笑也不笑:“我还不懂。”话?很短,没有要参与的意思,李秋屿清楚她也参与不进?来。
向蕊说:“等你上班了,就明白还是上学的时候最自在,不过有一样好处,工作了可?以尽情谈恋爱。”她笑?起来,得意地瞟了眼李秋屿。
李秋屿只是带点微微笑容。
明月心道?,脚什么时候好?她一个甲虫,坐在这里干什么呢?好像从旁人的家?路过,灯火通明,听?得见欢声?笑?语,自己却是站在外头的,隔了几千年,打?门洞子偷看。
李秋屿时不时看她,她呢,一次目光也没有接到。
“今天孟老师不过来了,她有自习课。”
明月无声?点头。
向蕊便插进?话?来:“老师这么负责?上门补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