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纵虎嗅花
她又激动了,这?会却极力忍着。
李秋屿慢慢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无名指在桌面上,轻缓滑动着。
“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他还在凝视她的面孔,像是在探究什么,探究她到底哪一刻脑子里想法翻天覆地?。
明月抿紧嘴:“我不会告诉你,我以后什么都?不告诉你,你别想再了解我。”她在想什么,还有一句的,除非你告诉我,让我了解你。
李秋屿点头:“好,不想说就?不说。”
“这?句话送给你自己最合适,不要跟我说。”明月眼?里又憋满泪,“你是高?级的坏人,明面是好的,你再想我说你一个好字,是不能了。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你辛苦几年装的,一下就?塌完了,因为你这?房子本来就?是不稳当?的,建再漂亮都?没用?。”
李秋屿收回目光,眼?神有些虚迷,他忽然又真正平静下来,也许吧,也无所谓,他觉得疲倦,他不记得哪里露了马脚,叫她看出?什么,她突然就?这?样了。他又觉得一切很可笑,有种空忙活的感觉,新的虚空感爬上心?头,他还能对她微笑:
“明月,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就?不用?再想象我,我确实不好,不管我好与坏,都?到此?为止,时间不早了,先休息吧。”
明月叫道:“我就?知道,我妨碍你谈恋爱了,是我要来的吗?是你叫我来你家的,我来了,你又对我不耐烦,好像我耽误你找新女朋友了,耽误你过大人那种日子了,你要跟人打电话说说笑笑,你有数不清的话跟人说,我把你当?最好的,你从没这?么看重过我,你把我当?小孩,其实每次我高?高?兴兴跟你说事情的时候,你心?里都?在笑我,觉得我幼稚,我的想法不算想法,我的思考也不算思考,你以为你们大人就?高?深了吗?你们也就?会买贵东西,攀比享受,爱慕虚荣,看谁职位高?,看谁挣钱多,看谁找的女朋友漂亮,男朋友有钱,有钱有权的就?去巴结,嘴里一套,背地?一套,你们最无聊了,一辈子就?围着这?么点事儿想破脑袋,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来城里念书一点都?没觉得你们比乡下人高?尚,你们其实连八斗叔都?比不上,只不过他命不好……”
她再度热泪长流,指着自己的眼?泪,“我是为八斗叔哭的,为我奶奶,为这?世上所有受苦的人哭的,你尽管笑话我幼稚吧,我永远这?样,才不会像你,永远不会像你这?样!”
李秋屿走?过来,伸手摸到滚烫泪水,轻声说:“如果?你是为世上所有受苦的人哭,这?眼?泪能不能有我一份?”
明月道:“你知道我们的事,你也听?过朱兴民说他家的事,你不知道什么是受苦吗?”
李秋屿点头:“我知道,所以精神上受苦不值得一提,你不会因为我流眼?泪。”
明月道:“不会,我不会为你哭,你不值得。”
他痉挛一样摸了又摸她的双肩,安慰她:“我明白,休息吧,你今天一定累了。”
明月呆呆望着他,好了,他终于成功恨上自己了,但李秋屿会伪装,她看着他起身,往书房走?去,门关上了,明月一个激灵,觉得那扇门永远不再开了似的。
第49章 昨晚的事情,一觉醒……
昨晚的事情,一觉醒来便像梦了,尤其是李秋屿对她的态度,仍像从前,给她打好?豆浆,煎了两个鸡蛋,夹在面包里。明?月眼睛肿了,一夜似睡非睡,好?几次难受地坐起?来,耷拉着脑袋,到底这?一晚睡没睡觉,她最后判断不出来了。
李秋屿招呼她吃早饭,她低着眼,拘谨地坐餐桌边。
“下?午高考结束,晚上?你?们还得上?自?习吧?吃完饭过去?”
“不用了,我到学校吃。”她特别不自?在,他这?个态度,叫她抬不起?头。
“中午我不回来,冰箱什么都有,看着做。”
“好?。”
无论他说什么,明?月都极短地回应,她非常心虚,一下?不知怎么面对他了。两人都不提昨天的事,好?似不存在。
高三的完事了,学校里少许多人,明?月在一种煎熬中等到期末考。寝室总是很热闹,大家讲些闲话,只有闲话不用动?脑子,她们约好?考完试到市中心逛逛,买点东西?。
明?月落落寡欢的,她不作声,一天都可以?不讲话。狗有狗窝,鸡有鸡笼,她的家却这?么远,明?月很想回家去了。她叫自?己伤心,也叫别人伤心,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谁也没法子叫时间倒着流回去。
放假前,她跟几个学生?代表被安排到会议室,这?里头也有张蕾,她填了申请表。现场记者拍照,她看见了赵斯同,面对话筒,侃侃而谈,学校领导叫这?些学生?分坐两边,人家便对着他们也咔咔拍起?来。
长桌锃亮,中间放着百合花,非常香,学生?们朝气蓬勃,青年企业家也充满活力,这?很适合上?报纸,十分和谐。
他们来,任务就是配合赵斯同上?报纸,他的笑容迷人,学生?只露侧脸,他才是主角。拍完照,会议室就很乱了,大人们都站起?来,握手寒暄,校领导们统一穿白?色短袖,深色长裤、皮鞋,笑起?来的样子差不多。明?月心道,他们都需要这?些照片,我不需要,可我还是坐在这?里。她的心里,满是黄昏。
她跟着同学们一块儿?出来,远远的,孟见星和几个男生?朝这?边看过来,他撇撇嘴,喊住明?月:“又跟企业家干嘛了?”
明?月说:“拍照。”
孟见星说:“你?现在出息了,能?跟成功人士合影,他挺能?说的。”
“谁?”
“赵斯同啊,他去过我家里,特别能?说,把我爷爷我爸都唬得一愣一愣的。”孟见星对她诡异一笑,“你?小表叔也去了,应该是想让赵斯同挣大钱也带着他。”他对李秋屿一阵腹诽,克制住没说太多。
明?月疑惑:“我表叔认识你?们一家吗?我以?为?,他只认得孟老师。”
孟见星说:“你?跟他不是很亲近吗?没跟你?说过?”
明?月道:“再亲近,大人的事也不能?都和晚辈说,你?亲戚家的大事小事都告诉你??”她头一偏,“你?早认识他吧?上?学期见着却装不认得。”
孟见星道:“他也装了,你?怎么不说他?”
他发现她嘴巴其实很厉害,被噎得没话说。赵斯同带没带李秋屿不清楚,但?和自?己家走很近,他大约明?白?,家里跟赵斯同合伙做着很大的生?意。
明?月不语,她也不知道李秋屿为?什么不说,啊,他不说,他是这?样的,她似乎又一点不曾误解他。
“你?放假干嘛啊,去不去北京看奥运会?”
“在电视上?看,我去不起?北京。”
“怎么不让你?表叔带你?去?”
“大人有大人的事,我也要回家帮奶奶干活。”
孟见星追着她问乡下?的事,明?月笑他,孟见星像她的男同学了,就这?样挺好?。
“你?吃不了那个苦,没空调,半夜一会儿?热醒一会儿?热醒,你?还是呆城里吧,还有,”明?月跟他说会家里的事,心情好?多了,“蚊子咬你?,专爱咬你?这?样打城里来的,细皮嫩肉,血甜甜的。”
孟见星道:“你?怎么知道血甜?”
明?月笑道:“我一看就知道。”
孟见星看着她笑,很活泼的感觉,他觉得跟明?月又相熟了些,按捺不住,低声道:“我想跟你?说件事,你?先别生?气,我觉得该告诉你?。”
明?月道:“说我表叔坏话?”
“事实叫坏话吗?”
“那你?请说吧。”
“我跟我妈妈提过你?,我妈是好?意啊,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不该跟男亲戚走这?么近。还有,你?表叔他,可能?你?觉得这?个亲戚很好?,其实他,他私下?你?知道什么样吗?”
明月不动声色:“什么?”
“他,”孟见星像是难以?启齿,“他去那种地方,你能听懂吗?是我爸无意看见的,那一片有很多发廊,他进去了。”
“发廊是什么?理发店吗?”
“表面是理发店,其实也提供那种服务。”
“哪种?”
孟见星没法说了,男同学一听就明?白?,他苦恼道:“你?没学过生?物啊,就是那种。”
“卖/淫?”明?月非常直接,孟见星示意她小点声。
明?月心里突突直跳,她在外人跟前,是绝对不会说李秋屿什么的,她分得清谁是外人。
“你?爸爸看到的?那你?爸爸去那儿?干嘛?”
孟见星一愣:“我爸办事,无意间看到的,回来跟我妈说的。”
他见明?月没什么反应,很惊奇:“你?不觉得他人品不行吗?你?小心点。”
明?月说:“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我更不会听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她这?次没生?气,冷静地告诉孟见星,“他也认得你?,虽然他没说,可他没讲过你?一句坏话,他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这?是我回答你?问我他也装,我为?什么不说他的那个问题。”
孟见星冷笑:“那是因为?他自?己一身毛,没法说别人是妖怪了。”
明?月沉思的目光看向孟见星,他信誓旦旦,一直坚持把李秋屿贬得一文?不值,什么原因?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叫他闭嘴。
她剧烈地哭过那一次后,心就变得云雾缭绕,她这?段时间没见他,照常学习,李秋屿好?像也想不起?她,她认定他表面装无事发生?,内心已经?看清她,她是个罔顾事实,不懂感恩的人。
孟见星为?什么那样说?明?月不停想到这?,心又突突的,在她犹豫怎么再去趟李秋屿家拿东西?时,李秋屿来接她了。
他精神很好?,看着还是那样年轻,仿佛什么都影响不了他的心情。李秋屿一如从前,问她学习啊考试啊,他对她的关?爱,一点都没变。明?月坐后排,只能?看到李秋屿的眉眼,她想起?第一次,她坐他车里跟他说话的情形,那会儿?多好?啊,她只把他当作一个非常好?的陌生?人。
她跟亲人也没那样哭过,说那么些话,她惘然得很,李秋屿从内视镜和她目光对上?,明?月反应慢了慢,才避开他的眼睛。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考虑到是期末,所以?没找你?。”
明?月低下?头。
“那天的事,我在想总要有个原因,后来我想明?白?了,你?对我有所怀疑,是正常的,因为?平时我很少说自?己的事,这?很难不让人生?气。就算是同学之间,这?样遮遮掩掩也叫人不痛快。”
李秋屿频频看内视镜。
“明?月,是不打算和我说话了吗?”
她迅速瞥过去一眼,摇摇头:“不是。”
“那就好?,咱们还能?沟通的对不对?”
明?月局促不安:“我以?为?,你?肯定讨厌我了。”
“你?看我现在像讨厌你?的样子吗?”
李秋屿笑笑,“咱们说过那么多话,也认识好?几年了,不该为?着一次不投机,就老死不相往来?是不是?”
他找了家鲁菜馆,定的包间,明?月下?车的时候,叫太阳晒得眯眼,看着特别迷茫,特别可怜,李秋屿一见她那个可怜的样子,心里叹息一声,他没法怪她,她是个好?孩子,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是明?月。
点的菜听着就像她爱吃的,蒜爆羊肉,拔丝苹果,把子肉……李秋屿找她吃饭前是一个心情,真坐一块儿?了,他很愉快,这?种愉快叫他想起?《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一个情形:二哥伊万和三弟阿廖沙在饭店一块儿?吃饭,他们刚进去坐下?时,就是这?么愉快。他一直记得那个最初的场景,想象着要和谁一块吃饭,会发自?内心高兴。
“咱们有什么话可以?说个够,我有时间,你?也有。”李秋屿把椅子拉近,“过来坐,别这?么生?疏,咱么第一次认识时,你?也没这?么拘束,还记不记得?”
明?月坐到他身旁,李秋屿说:“来,先喝点果汁,这?儿?的菜味道不错,等会尝尝。”
空调打的低,李秋屿见她抱着胳膊,往上?调了温度。
她想起?他自?杀的同学,他骂了他,李秋屿却抱住他。她也激烈地指责了他,他却在请自?己吃饭,她为?此无地自?容,良心被深深折磨,她不去看他,盯着桌布:
“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说那些,我明?知道你?不是,我没本事反抗真正的坏人,但?说你?坏,你?自?打认识我,没做一件对我不好?的事,我什么都知道,还要那样说。”她揪紧裙子,耳朵开始红了,“这?对你?太不公平,我自?己受过不公的事,现又加在旁人头上?,我知道是不对的,却又做了……”明?月迷惘不已,一个人还要了解旁人,兴许连自?己都没法子理解,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品德有问题,她怀疑起?自?己,常常想哭泣,为?的是发现自?己没有认为?的好?,她辜负了奶奶,也辜负自?己,辜负学到的知识、做人的道理。
用不着李秋屿审判她,她自?己就已经?先行审判。
李秋屿说:“你?以?为?我今天是来批评你?的吗?当然不是,也不想你?因此愧疚。”
明?月喃喃道:“不单单是对你?,对任何人我这?样做了,我都会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人活着,最不该亏良心,我起?小就知道这?个道理,其实没做到。就算你?真的是那样,朱兴民吃亏了吗?”她抬起?眼愣愣看他,“我吃亏了吗?他高高兴兴回家去了,我也来念书了,没一个人受损,反而获益,更何况我知道你?不是那样。”
她嘴唇颤抖起?来,又低下?头,“我做错的事情,不会抵赖。是我自?己愿意什么都跟你?说的,我不能?要求你?也什么都跟我说,这?是人的自?由,要是我觉得不值,可以?走人,不该强求旁人。”明?月肩膀也跟着微微动?着了,她现在就受着精神的苦,过去也受过,为?什么要否认别人的,为?什么这?么狭隘,她不配叫明?月,月亮是皎洁的,她只是藏蜀黍堆里的老鼠。
外头服务员进来上?菜,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李秋屿站起?身,跟人说剩下?的菜晚会再上?。他重新坐她跟前,握住明?月的手,明?月已经?快哭了,“我爷爷给我起?名的时候,想着我能?像月亮那样,照人身上?,给人方便,夜里也亮堂堂的,不叫人赶夜路的害怕,失了方向……”
李秋屿不断抚摸她细软的头发,洁白?的耳廓,他太喜爱她了,他本来为?此整夜失眠,但?一看见她,他就觉得她可怜,她才十几岁,为?什么要苛求她呢?她比周围的一切大人都好?,她是整个春天都在等自?己的人。李秋屿忘记了自?己的茫然不解:这?样的女孩子也会有“恶”的一面吗?他再多想一分,都是对不起?她。他不能?再想了,也不愿再想,他只想抱抱她,他看出她正在受苦,她没等他开口,自?己就把自?己定罪了,不完全是为?他的缘故,她就是这?样的孩子,是天生?的明?月。
“你?爷爷没起?错,这?个名字是你?的,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你?的了,你?是要给人照路的。”他目光也有些迷离了,他不是来训话的,却已经?把她弄得这?么痛苦,李秋屿低语着,“明?月,你?要相信我今天不是来责怪你?什么的,你?对我怀疑很正常,我确实不是个坦荡的人,也不高尚,你?一直都很信任我,觉得我很好?,其实我没法做一个榜样,一点都不积极乐观,对什么都可有可无,我不是真的脾气好?,我只是,”他下?意识摇头,“觉得一切都够无聊的,所以?不跟人生?气,我调动?不起?来情绪,看上?去脾气好?,是因为?我心里谁也没有。”
明?月呆滞地望着他,有种陌生?感,大概像第一次见到跟女朋友在一块儿?的李秋屿。她没想到他说这?些,很自?然去问:
“你?心里也没有亲人吗?爸爸妈妈呢?养大你?的保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