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纵虎嗅花
李秋屿说:“对,不去了,我得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哪儿也不去。”
他一周没洗澡了,到?达极限,乡下的条件确实恶劣,他又不爱跟人挤澡堂,觉得自己脏透了。一个澡洗很久才出来,神?清气爽,他揉着头发接了杯温水,明月一直看他,李秋屿脸叫热气熏红了。
“奶奶让你明年再去,其实你不想去吧?”
李秋屿笑着坐下:“有吗?我有表现出不想去的意思了?”
“很不方便,你又爱干净。”
“住几天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那?你真的会去啊?”
“去,怎么不去,以后我都去你家里过?年好?了。”
明月笑了,她?高兴得很,已经盼着下个新年了,每一个新年。她?早把杨金凤说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她?就爱跟他一块儿,他不会成家,她?确定得很,这也没妨碍谁什么。
她?爱对他有什么心思,就什么心思,他一个人,现在谁也没拥有他,要是将来谁能拥有他,那?一定不是旁人,明月突然自信得不得了。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她?余生就活在这个念头里了。
手机又响,李秋屿扫了一眼,扔那?继续让它响,明月偷瞟一眼,是个号码,没有标注。
“你不接吗?”
“还是赵斯同,他想找我吃饭,一群人我懒得去。”
明月一听是他,心里又怪怪的了:“他怎么老找你?”
李秋屿微笑:“他看不得我好?过?,必须骚扰骚扰我。”
明月说:“他怎么这样啊,为什么老想骚扰你。”
在庄子里时,赵斯同给他发了拜年短信,他回得很简短:同乐。他以为他不会那?么快从上海回来的。
“我们念大学那?会,有段时间关?系很近,他是个很有想法,也比较离经叛道的人,后来分开了,他毕竟比我低两届,我比他先一步离开校园。”李秋屿放下杯子,打算认真跟明月谈谈他,“我知道你不大喜欢他,我想过?,这是你的本能抵触,因为你很聪明,能察觉出他大概什么人,他让你不舒服。还有种可?能,是你觉得他像我,但你不希望他像我,因为在你心里,我肯定跟他不一样。”
李秋屿完全不像自杀过?的人,他思维敏捷,一旦说起正?事,就是聪明人的样子、气质。
“我必须得诚实地告诉你,我跟赵斯同的关?系,可?能复杂一点。”
“你不会因为钱就去巴结他,是的吧?”
李秋屿一下明了了:“所以问我大衣的价钱?”
明月有点不好?意思,李秋屿说:“我不会因为钱,去巴结任何人。”
“你是喜欢赵斯同,还是讨厌他?”
李秋屿斟酌着:“我跟他,每个阶段都不太一样,单纯用?喜欢或者讨厌形容不太准确,他很多事自认为是受我影响,其实根本原因在于他本来就是某种人,我说的某些话,可?能正?好?符合他期待听到?的。我一般不跟人流露倾向,他替我定了倾向。”
明月听得似懂非懂:“你受他影响吗?”
李秋屿笑了:“明月,你问得太尖锐了,应该多少受点儿?也许我自认为不受,但无?形之中受了影响,还有种可?能,”他很专注地看着明月,“他做了我客观上觉得不好?,但潜意识里希望发生的事,可?能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希望这个事发生,但他做了,我没有反感,甚至会感到?一阵痛快,这大概就是他对我的影响,他好?像承担了我的其中一部分,你怎么看待我这样?”
明月说:“事情是他做的,不是你做的,人脑子里每天都会想很多事,同学还幻想抢银行发财呢,可?只要没真的去做,我觉得就好?了。”
“如果我知道他做的很多事不好?,但没阻止,成了旁观者,这恶里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了?”
“你能真阻止住他吗?如果不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觉得不怪你。”
李秋屿却还要继续问:“如果我阻止,多少能起一点作?用?,但我还没去做呢?”
明月望着他,忽然过?去搂住他脖子,趴他肩头说:“你活着都很费劲了,还天天想这样的事折磨自己,只有你在乎,赵斯同他们根本不会这样折磨自己,这对你不公平,慢慢别想了吧,我知道你从不做亏良心的事。”
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搂紧了他,这个房子她?害怕,书房不敢再进。她?总觉得血还在,不太吉利,她?好?像把他搂紧点,李秋屿就能暖和一点,安全一点。
“无?论你想到?什么,记得想想我,咱们永远在一块儿。”
李秋屿的手,在她?后脑勺不停抚摸着:“我会的,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叫你这么难过?的事,我什么都能答应你,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明月破涕为笑,她?松开他,李秋屿攥住她?手腕:“我积压了一些工作?,可?能要忙一忙,周末再去接你,咱们还像从前那?样。”
他再次到?酒店,没人发现异常,李秋屿永远叫人觉得舒服,他好?像已经养好?了身体,气色很好?,没有一丝孱弱感,反倒像打哪刚愉快地度假归来。员工们关?切地问候,他解释几句,也就过?去了。
投资人,还有他的旧同学在一起吃了个饭,叔侄俩都很喜欢他,李秋屿在他们眼里,是非常值得信赖的,有才干的人。他们总担心他会离开,但他真有一天离开,又清楚没人能留住他,李秋屿看着好?说话极了,可?同时意志坚定,没人能改变他想法。
大约忙了几天之后,赵斯同来到?泳池,和他一块儿游泳。他突然跳下来的,李秋屿知道是他,手臂上的伤疤没法遮掩,赵斯同瞥了几眼,忽然精光一闪,盯住他问:
“我听说,师哥过?年受了点伤?一个年关?都没露面?”
李秋屿极其平静:“已经好?了。”
赵斯同眼睛闪烁,他没笑,敏感地又多看几眼:“怎么受的伤?”
李秋屿说:“怎么受的伤不重要,重要的是,伤已经好?了。”
赵斯同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起他:“你年关?,是不是去那?小?姑娘那?个村子里过?了?”
李秋屿笑道:“你聪明得可?怕。”
赵斯同说:“除了那?儿,你没地方可?去,当?然了,也能换个说法,你哪儿都能去,也哪儿都不能去,你没心劲走动,我一直想请你到?上海过?年,就咱俩,正?儿八经过?个年,可?你不愿意。”
李秋屿说:“你有家庭,我跟你一块儿过?年算什么事?”
赵斯同嗤笑一声:“家庭?我拿出一天应付就很给面子了,你能忍受一大家子吃吃喝喝,吹牛的吹牛,废话的废话,小?孩子到?处乱跑乱闹的年关??”
他非常肯定,李秋屿不会向往这种俗世幸福,他要向往了,他就是俗人,赵斯同不能接受李秋屿变俗人。
“有什么不好?吗?”李秋屿语气稀松寻常。
赵斯同道:“看来,你在乡下跟劳动人民一起过?年过?得很高兴。”
“我确实高兴,我为什么不高兴?”李秋屿手臂上的伤疤,赫然在目,赵斯同眼睛跟随着,这不是撞的,跌的……他周围的人全都是瞎子吗?赵斯同脸上露出一种不自然的表情:
“这是你自己弄的。”
李秋屿不承认,不否认:“我还有事要忙,你自便吧。”他上了岸,赵斯同紧随其后,像甩不掉的幽灵,他迫切问道:“还真是?”
李秋屿正?面看他,并不逃避:“是不是,现在都已经好?了。”
赵斯同心脏一阵剧烈跳动,诧异地叫起来:“李秋屿,你他妈疯了吗?你真跑去自杀?”他脸都要扭曲了,感到?一种深深的背叛,他的导师,他的偶像,一个精神?无?比强大的人,最终竟真被自己的虚无?弄去自杀?他强大在哪里了?他没能对抗得住虚无?,什么事都没做,浑浑噩噩,平平淡淡,就这么虚耗了三十载,去死了?赵斯同没法接受,他是被李秋屿唤醒的,世界太精彩了,活一万年都不够,他竟然去死?真的去死。
好?了,他现在没死成,一个人,一举两得,又活又死。是那?个小?姑娘把他救回来的?完全有可?能!赵斯同更无?法忍受了,他拉不住李秋屿,李明月能,他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李明月到?底能在哪里?他千方百计,要拉李秋屿和自己同行,没有他的注视,没有他的理解,自己所做一切,都曲高和寡,无?人观赏。赵斯同压抑怒火,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李秋屿已经走远,他不回头,他已经好?了,马上要去过?俗人生活一样。
他怀疑自己是否高看了李秋屿,他一度认为,李秋屿可?以直视任何事,他永远面带微笑,不置可?否,似乎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灵魂里的波澜,他自己说的,恶比善更纯粹,更有力量。赵斯同无?论怎样引诱,他都岿然不动,现在好?了,他动了,却不是因为他,他所有努力都是徒劳,而在一个小?女孩那?里,轻而易举。
赵斯同看着他的背影,背叛的耻感,久久没法散去。
第67章 春天但凡有一点气息……
春天?但凡有一点气息,都能被?明月捕捉到,尽管在城里。某一天?晨读的?空气里有了新味道,她?就知道,大地下头蒸腾起热气,马上要顶上来,必须破土。
教室的?窗台上,摆着学生们带来的?小?盆栽,有铜钱草,也有太阳花,价格便宜,容易养活。明月最喜欢太阳花了,她?找个瓶子剪开,弄些土,从花盆里移了两棵,专门叫它?为自己开,平移坐位也带着。张蕾对她?这种爱占小?便宜的?行为嗤之以鼻,这样的?花很?常见,李明月去一趟上海完全没有开阔眼界。
“又不是什?么名贵的?花,也值得你开口跟人要,当宝贝一样,”张蕾嫌她?不争气,“李明月,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她?们成了前后位,张蕾扭头,生怕明月桌角的?花碰到她?衣服,一切跟泥土有关的?东西她?都厌恶,太厌恶了。
明月便把?瓶子挪一挪:“我喜欢我的?,跟你也没关系。”
张蕾漠然地笑,她?不跟李明月计较,她?看这个老同学,已经到达一种思维上的?新高度。人要成为新的?自己,必须打破、摒弃过去的?东西。李明月做不到,从她?提前离开上海就知道。张蕾难忘上海之行,每每回味,都很?兴奋,她?回来看什?么都不太习惯了,同学、老师,又成了土包子,远远不能满足她?,除了赵斯同,她?谁也不崇拜了。
再看到乔胜男,张蕾觉得自己可笑,她?如此普通,一个高中语文老师而已。她?以前竟为自己不能得到她?的?青睐、赏识而苦恼,天?哪,她?算什?么啊,她?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当个语文老师,跟一届又一届学生兜售老一套的?东西。
张蕾觉得看谁都不太顺眼,无论看谁,她?都带着种淡淡的?嘲讽。她?精神上远离任何人,只期盼和?赵斯同交流,上海之行,赵斯同的?言谈举止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在看李秋屿来接明月时?,感到深深嫉妒:为什?么她?跟赵斯同不能是这样一种关系?哪种都行,她?迫切想和?一个看起来光鲜无比的?异性产生某种联结。这让她?内心躁动?,她?看着李秋屿那张脸,那个模样,像讨厌李明月一样讨厌他了。如果李秋屿是个丑八怪,人又穷,这样就好了。
“刚才那个是你初中同学吧?”李秋屿跟明月上了车才问。
“哪个?”明月没在意。
李秋屿说:“一直看我们的?那个女孩子,我记得她?叫张蕾,你们初中就是同学。”
明月道:“看我们了吗?她?这学期开学怪怪的?,好像谁也看不起,不过她?以前在乌有镇也这样,她?那时?成绩最好,大家很?羡慕她?,还有点怕她?,她?性格有点冷。”
李秋屿笑问:“你羡慕她?吗?”
“最开始羡慕,后来没什?么了,她?现在成绩也不错。”
李秋屿没再说什?么,他对张蕾有印象,一开始就有,这女孩子看着很?安静,像密林里的?伏兽,盯着什?么。他察觉出她?对他有敌意,是种直觉,虽然他不清楚哪里得罪过这女孩子。
那只能是明月“得罪”她?了,李秋屿问:“跟张蕾闹过矛盾吗?”
明月想了想:“不算吧,但我们关系也不近,她?说话总是居高临下的?,好像大家都是傻子,我不跟她?一个寝室。”
李秋屿说:“跟同学相处要注意一下,尽量别明面得罪人。还有,古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以后念大学了更要注意,跟人交往真?诚是很?重要,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说了几个大学校园里的?案例,包括最著名的?一个案子,明月也晓得。
“新闻上报道他其实很?老实,家里还穷,是有钱室友欺负他了,他气不过,一下把?同学杀了。政治老师提过这个案子,也这么说的?,还教育我们不要随便欺负老实人,要跟同学友好相处。”
李秋屿道:“别信新闻瞎说,有一种人犯罪,是他自己的?问题。他不是什?么激情犯罪一下去杀人,他是有预谋的?,脑子很?清楚,锤子在宿舍放了一周。还有,他不能算穷,这是前几年的?事了,他有电脑用,绝对不是穷人。”
明月疑惑:“新闻也不能信吗?为什?么要这么写?”
李秋屿道:“新闻本来应该被?大众相信,但写新闻的?人,有时?为了制造噱头,吸引人关注,会颠倒黑白?是非,捏造事实。一个又穷又老实的?可怜孩子,被?人长期讥笑,奋而反杀,这符合大众的?心理?期待,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被?他杀害的?同学,才是真?正的?穷苦孩子。即便和?同学有点摩擦,没几个人会想去杀人,因为大部分人是有理?性也有情感的?。”
“这对被?害死的?人太不公平了,他们不光失去生命,还要被人说成是欺负别人才惹祸的?,写新闻这些人的?良心呢?”明月很?不解,“他们难道不是念过很?多书,明白?事理?的?人?”
李秋屿揉揉她?脑袋:“受过高等教育,也未必能做人。刚才这个案子里的?罪犯,是高材生,一个人拥有知识才能,不代表有正常的?人性。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太健康的?心理?,区别在于如何控制。”他忽生忧心,他忧心的?事多了去,钱总是能叫人更自由一些的?,李秋屿最近认真?思考了几个问题,钱就是其中一个。
他没告诉明月,他委托子虚庄村长,以村支部名义,给了杨金凤一些补贴。公家出钱,杨金凤不会不要,他希望她?的亲人能活得稍微轻松些。他尊重杨金凤,宁折不弯,这样的?老人,不该一直吃生活的?苦。
一辆轿车停在他们前头,乔胜男上了那辆车,不再避讳,李秋屿当然认得这车。赵斯同跟乔胜男的?碰面并不多,他弄到了手,便开始节制起来,理?由总是充分的?,他实在是忙,生意人哪有不忙的??赵斯同对任何女人的?兴趣,都不会维持很?久,再美丽的?肉/体都叫人乏味,更何况,乔胜男没有这个优势。她?的?思想、精神,赵斯同也没兴趣深究,毫无新意。他不再频繁出现,叫乔胜男饱尝等待的?滋味,几乎要怀疑起他,痛恨起他。但只要他出现,态度却不变,依旧贴心迷人,问她?工作上的?得失,学生们的?成绩,关心她?最近读了什?么书,有没有想看的?电影。赵斯同没有寻常男人的?庸俗,只想上床,有几个男人会花功夫关切一个女人的?灵魂?如果有,那也是为下个步骤上床做准备。
赵斯同在女人跟前永远是倾听者,他言语风趣,对女性是十?足的?尊重,这才是爱的?滋味,滋味太好,乔胜男又要惭愧之前的?疑心,责怪起自己。他如今来接她?,是故意叫人看见、知道。
在乔胜男看来,也许是两人关系的?更近一步,只有李秋屿知道,这是要结束的?征兆。赵斯同的?快感,来自于征服一个坚硬灵魂,不在于美丑、胖瘦,他喜欢挑战,帮别人挖掘自身,比如乔老师的?情欲……李秋屿一点也不想管这些事和?这些人,不幸的?是,赵斯同要把?这些东西置放在他的?生活半径里,他知道他能感知,一箭双雕,既满足他本人的?欲望,又顺带着什?么意图,赌他李秋屿管不管闲事?一定不止这层,李秋屿有种直觉,赵斯同还有别的?目的?,他尚不清楚。
“嘿!”明月突然诈他,“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李秋屿回眸笑:“说什么了?”
她?怕他沉默,也怕他失神,叫人琢磨不透他又想什?么去了。
“暑假你也去庄子里过几天?行不行?”明月提议道,“热是热了点,但我会给你烧水,天?天?都能洗澡,晚上坐院子里吃西瓜,用井水一浸,可凉了,还能看见大月亮,硕大的?月亮,就是《佩德罗巴拉莫》里写的?那种月亮,你在城里叫楼挡着了,有时?看不见,在我们那里,什?么遮拦都没有,打平原的?尽头升起来,大得很?。”
她?已经操心上暑假了,太漫长了,她?得回家,留李秋屿一个人在这儿,明月紧张,她?期待地望着他,李秋屿笑了笑:“我在城里也能看见,现在就看着呢。”
明月见他对自己笑,意识到什?么,她?有些害羞了:“我一回家去,你就看不见月亮了,还是跟我回去吧。”
李秋屿说:“想这么远?春天?还没过完,想夏天?的?事了。”
明月很?认真?:“这样才有盼头,我心里盼着的?事都一样样列好了,提前想一想,都觉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