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万里月明 第71章

作者:纵虎嗅花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成长 正剧 现代言情

  “你也是吗?”

  李秋屿沉默了,像是思考怎么说。

  “说不清,我心里感觉很淡,可他一叫我?过去,我?还是愿意?过去坐坐,我?不喜欢他,却坐那?儿听他说话。我也谈不上恨他,坐那?并不舒服,可不舒服对我?来说,是种很明显的感?受了,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明月有点理解他为什么?那?样做了,他需要感?觉,明显的感?觉,要不然他会觉得没在活。她挨他更近,几乎是贴他身?上了,她希望他感?觉强一点,她越这么?想,越用力,快要把李秋屿从长凳上挤下去了。

  李秋屿笑了声:“明月?你是想独占凳子吗?”

  明月羞涩笑了,她手放他膝盖上:“我?想离你近点儿。”

  李秋屿的手,很自然覆盖在她手上:“咱们一直很近。”

  “那?你别想没有的了,想想有的,咱们都只想有的。”明月把脸贴到他手背上,伏在他膝头。

  李秋屿抚摸起她柔软的头发,心里悸动,他答应了她,手指在她细腻的脸上流连不已,他反复抚摸她,她说的话像伸出的手,在他心上抓了一抓。

  “我?在念高中前,没见过他。”李秋屿猛得开口,明月立马会意?,是男的他。

  “我?没见他之前,就已经了解了他,他是个实体,我?倒像是他的鬼魂在县城里飘荡着。因为妈妈早走了,杳无音信,他还有,我?对他总是有点幻想的,我?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是幻想,但还是幻想着幻想,我?希望跟他沟通沟通,精神上的,尤其?是稍微大点后,老保姆对我?很好,但这不够。”

  明月轻轻说:“我?也有过,我?初中那?几年,总想得到点什么?不只是奶奶对我?的关心,大概就是八斗叔说的,精神也得吃粮食,所以?我?就拼命找书看?。”

  李秋屿捏了捏她耳廓:“是这样的,我?在那?个会俄文的邻居家,看?了很多书,因为应该出现在你成长里的角色缺席了,你只能找别的东西来扮演一下,当作一种精神追求,当然,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些?东西比人可靠多了,也深刻多了。你期盼的那?个角色,本身?不值一提,是身?份符号赋予他们光环,你年纪尚小,还不能分辨而已。”

  他深深呼吸一下,“尽管清楚,但有一天,实体到你面前,跟你说话,对你笑一笑,你对他的恨瞬间?一笔勾销。谈不上原谅,是一种如释重负:哦,他原来是这样。他开始给我?足够的钱,这大概是他做过的唯一好事,最起码让我?的老保姆不至于晚年还要辛苦供养我?。”

  李秋屿讽刺地笑一下,转瞬即逝,“你觉得他为什么?又突然出现?”

  明月望着灶膛里的灰烬,余温散了,她直起身?体开始烧火:“我?猜是你考上高中了,念书很厉害,他觉得你长面子,总不能是良心一下发现吧,这种事很少的,没什么?良心的人一般不会发现。”

  李秋屿念书确实厉害,他记忆惊人,学东西上手极快,他在学习上没有用全力,把大量时间?用在阅读和发呆上,在小县城各个角落游走,脏的、臭的巷子,废弃的工厂,他呼吸那?里的味道,能浪费整整一个周日?的下午,老保姆是溺爱他的,去玩吧,写?完作业就去玩吧,反正你什么?都会。她非常骄傲,这些?话常挂嘴边。

  他也因此?看?到,知道许多事,他异常早熟,在左邻右舍悄悄议论某件隐秘之事时,他已经提前知晓,周遭所有的人、事,不是为了钱,就是为感?情,所有的卑劣和伟大,也同时诞生于此?。李秋屿跟孟渌波第?一件见面,他从他的眼神、微笑、措辞里,就清楚知道他跟幻想里的东西完全是两码事了。

  为了让孟渌波发现他的好,老保姆很热情地推销着他,她为人爽朗,感?情外放,同时也会说一些?恭维世故的话,她生怕人不要他,没考察满意?,她必须抓住机会,让这个聪明孩子离开此?地,到他该去的地方?。

  孟渌波极其?虚伪,他一眼看?透,尔后意?识到自己不过如此?,不愧是他的鬼魂,他也在虚伪地应付着孟渌波,哪怕只为一个可怜的老人远离痛苦。

  “我?不喜欢他,尤其?是发现我?竟然有的地方?也像他的时候,他阴魂不散,对我?招招手,我?就走过去了,他跟我?的保姆比起来,人格萎缩,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李秋屿陷入沉思,下面的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了,“我?明知道他什么?人,还没跟他断交,是不是说明我?本性如此?,我?远离善,却去亲近恶,当初也许不该离开县城,在县城继续念高中,和保姆一起生活,但那?发生了些?事情,我?也没法再待下去了……”

  他没说什么?事,火焰烧起来了,记忆却冷却,李秋屿很好地控制住思想意?识,不再说了,看?看?明月。

  “没有完全好的人,一个也没有,”明月很郑重说,“真的,除非是特别善良的小孩子,我?都想过冯建设死呢,我?是不是看?着不像坏人?可我?也想过人死,我?还跟毛慧妈吵过架,你只是因为他后来对你好点儿,你没法再纯粹讨厌他了,你对他,感?觉变得复杂了,如果李昌盛现在突然对我?好起来,时间?一长,说不定我?也对他复杂。复杂就复杂吧,反正他不是最重要的人,你爸爸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李秋屿微笑摇头:“不是。”

  她握住李秋屿的手,笑眯眯的,“我?就知道,咱们烤火吧,”明月往外瞅了瞅,阳光混沌了,铅云起来,还真是想温雪的样子,“你不是喜欢跟我?一块烤火吗?冬天坐这烤火最舒服了,想想你的老保姆呀,别想爸爸了,你想小时候跟老保姆的高兴事儿,这样你就又能高兴一遍,还能高兴很多回,只要你愿意?想。”

  李秋屿含笑点点头。

  她哼起歌,往灶膛里塞柴火:“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光……”明月不由轻轻赞叹,“你看?,火苗多漂亮啊!”她心里不知想到什么?,两手往膝头一交叠,下巴抵手上,“你说,我?算不算漂亮的?”

  柴火噼啪一阵响,把她话盖住了,明月非常懊恼,又不好意?思再问,只能慌慌再拾起刚才的歌,继续唱下去。

  大约快两点的时候,天色变暗,风稍微大了些?,雪花落下来,落到地上、土里,路边,迅速化去了。明月赶紧跑出来,轧了一桶井水,李秋屿帮忙倒进水缸。

  “怕上冻呢。”明月呼哈着白气,又灌好热水,外面雪下得安静,杨金凤还没回来,表叔家有面包车,应该会送她。明月跑来跑去,把东西收一收,放一放,李秋屿提议说,出去走一走。

  他戴了围巾、手套,让明月带着,往田野去了。

  路上见着人,人家招呼他们:“明月吃了吗?”

  “吃啦!”

  起初雪是小的,闲淡安逸,很快,紧了不少,明月跟他两个头顶都落了雪,平原上落雪,一望无垠,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垠。人在田埂上走,跟天地比,小之又小,李秋屿大口呼吸着冷冽空气,头脑清明,四下里只有平原和雪,一个人影不见,沃野千里,苍苍茫茫,星罗棋布的村庄嵌在耕地里。

  人看?着这样的平原,心胸没法不敞亮,真是好雪,这样好的雪,自打去城里念书,就不见了。偶尔,会看?见一株孤零零的树站在土地里,明月告诉李秋屿,那?是梧桐,它一片叶子没有,跟其?他树看?着一样。

  “等?清明节,它就开花了。”

  “那?是坟吧?”李秋屿指着凸起的小土包。

  “是的,死了埋自己家的地里,我?爷爷就埋一棵柳树下边的,他活着的时候在这儿,死了还在,他一辈子都没进过城。”明月叫风雪眯了眼,她往远处看?,雪大了,谁家的树,谁家的坟,天和地的界限统统看?不清了。

  多好的土地啊,都不晓得祖先们刚发现这么?块好地方?时,得多高兴,日?落月升,春耕秋收,那?一定是很远很远以?前的事了,如今,再好的土地也留不住人。她也得走,平原养大了她,她就要走了。

  明月忽然跑起来,冲进雪幕,再淋一场这样的雪吧,人的一生,能淋几回这样好的雪?她跑着跑着,把李秋屿都忘了,她得记住每场雪,好在往后的日?子里想起它。

  李秋屿看?她跑远,也有点恍惚,好像回到几年前的冬天,他又有了熟悉的感?觉:她谁也不属于,春天里坐在鲜花满地的山谷间?来,冬天在大雪纷飞莽莽风中奔跑去。

  “明月!”李秋屿高声喊她,她便气喘呼呼跑回来,脸蛋绯红,头发眉毛都叫雪打湿了。

  “还跟小孩儿似的,”他笑着掸了掸她一脑袋的雪,“跑什么?呢?”

  明月笑道:“跑一跑,心里就痛快了,这雪下得好得很。”

  李秋屿不停掸她身?上的雪:“确实是好雪,我?很久没淋过这么?一场大雪了。”

  “你看?多好啊,哪儿都好,雪好,麦苗好,地也好,来年会丰收的,粮食也好得很!”明月心里满是爱,她什么?都爱,爱眼前的人,也爱脚下的平原。

  这爱不是一时的,是长久永恒的,李秋屿感?觉到了,是一种无穷的存在,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人活着,有这样的能力,才能真正自由。人得认准些?什么?,才不至于毁灭自己。雪细密地下着,视线都要阻断了,李秋屿隔着大雪看?她,走上前去,摘掉手套,双手捧她脸揉搓几下:“对,哪儿都好。”

  明月咧着嘴直笑。

  “回去吧,你还没养好身?体,别着凉了,咱们回家烤火吃花生,说说话,哪儿也别去了。”她拍拍他胳膊,“好啦,倒霉的事都叫大风刮跑啦,你心情好不好?”

  李秋屿笑道:“好,好得很,我?会记着这场雪的。”

  “记着好,你一记起这场雪,就能想起我?,我?比狗子跑得还快。”她笑嘻嘻说,李秋屿笑起来,笑到咳嗽,明月看?他笑又怕呼吸太多冷的空气,把他围巾往上提了提。

  他们回去时走很快,雪非常大,人间?成白的了。两人都淋湿了,回到家,杨金凤已经回来,吃了一惊,批评明月不懂事,把李秋屿带出去乱跑。

  李秋屿说:“是我?自己要出去的,不怪她。”

  杨金凤说:“明月起小就爱跑,肯定她提的,看?下雪了想往外疯。”

  她发现明月脸有点肿,问她怎么?回事,明月说自己摔了一下。杨金凤今天去镇上照相了,十块钱,送个相框,里头做的假背景,人还挺好看?的,庄子里的老人都去照这东西,棠棠闹着也要,杨金凤说,你离照这玩意?早着呢。

  杨金凤想把棠棠带家来,她嫌冷,睡一夜脸冰凉,都要面瘫了。表叔家暖和,有空调,还舍得给她开,杨金凤没强求她,在人家里享福,不受罪,这就很好。

  “你给我?们也照个相吧。”明月要挎着杨金凤照相,就站在雪里,李秋屿用手机给祖孙两个拍了几张,明月爱笑,杨金凤神情有些?拘谨,不大自然,严肃着一张脸。

  “你看?看?,李先生穿这么?薄,这一淋要受风寒了,你尽会折腾人家,李先生不跟你小孩计较。”杨金凤说着进屋,把取暖器打开,叫李秋屿坐那?,明月帮他挂湿了的大衣,用干毛巾擦拭着,李秋屿便坐床上披着被子看?,她一回头,他注视她眼睛一笑:

  “你最漂亮,没人比你更漂亮的了。”

  明月的脸一直红着,她低下头,继续擦大衣嘀咕说:“怎么?湿这么?多?”

第66章 李秋屿在庄子里大约……

  李秋屿在庄子里大约住了一周,这几天,李昌盛没再出现。杨金凤听闻此事,沉默异常,她?觉得叫外人看了笑话,抬不起头。明月宽慰她?:

  “他不是那?样的人,不会看人笑话,只会替咱们难受。”

  杨金凤不说什么,她?闷在心里,有时看着明月很欣慰,有时想到?儿子,又觉得造孽。她?照例泡豆子、卖豆腐,动作?明显慢了,不如往常利索,干一会儿,便要喘口?气。

  李秋屿要带明月回去了,配房重新空荡,被褥收起,取暖器也还了回去,摆在窗台上的牙刷、牙缸,长绳上挂着的毛巾……好?像短暂存在了一些时候,又消失了。

  杨金凤请他下个新年,再来小?住,这话叫人充满希望,下个新年,他答应了老人一定过?来。

  明月最后一次往灶膛里添柴火,好?叫李秋屿再烤会儿,杨金凤看着,说:“明月,上堂屋收拾东西去。”她?便往堂屋来,杨金凤跟着,显然是有话说,“马上该走了,不要再烧无?用?的柴。”

  话里有话,明月听得有些紧张,她?嗯嗯应着,杨金凤往塑料袋里装过?年的炸货,自家的素丸子,冯大娘给的小?黄鱼,还有炸豆腐。

  “李先生一来,你看你高兴成啥样了,一天到?晚,光想偎着人家,也不知道人烦不烦。这过?了年,又大一岁,是大闺女了,不兴跟个大男人这么近乎,能听懂不?”

  明月心扑腾扑腾跳,奶奶什么都清楚,她?一边撑口?袋,一边答应得可?好?了。

  “人对你是当?个小?辈,不该有的心思咱也别有,叫人笑话。指不定哪天,人就成了家,老大不小?的人了。”

  “知道了。”

  明月心想,他不会成家的,他连活都费劲,成什么家呢?

  杨金凤觉得她?听进去了,到?灶台前,跟李秋屿又说了几句。

  “一个年关?,家里也没能叫李先生吃好?喝好?,就这么过?去了。”

  李秋屿笑道:“哪儿的话,我给您家里添不少麻烦。”

  杨金粉道:“明月这孩子大了,孩子一大,心思就多,她?要是说的行的有不对的地方,李先生尽管说她?,不能叫她?走了歪路。”

  李秋屿道:“明月一定不会走错路,我跟您保证。”

  杨金凤说:“我老婆子没文化,也没啥见识,明月往后路长着,还得靠李先生给她?掌舵。”

  李秋屿道:“您小?看她?了,她?比我看事情透,她?聪明,早晚有一天会超过?我,我不会有什么大变化了,可?她?还一直在成长。”

  杨金凤听人夸明月,很自豪,她?没白忙活,这一辈子都值了。她?就说,这孩子有出息,果然,李先生都这么夸她?,杨金凤深信不疑。

  “您保重身体,有事情可?以打我电话,千万不要觉得麻烦我。”

  杨金凤点头说好?,她?松快了,孩子长大就该远走高飞,她?不用?担惊受怕,那?个畜生突然冒出来,连累明月。走了就好?,走了就好?,杨金凤站路边送他们,她?这一年,真是见老,筋缩了人佝偻了。

  “到?那?好?好?吃饭,好?好?念书,别跟人红脸,跟人都好?好?处。”

  杨金凤交待她?的话,始终是这些,明月跟她?说:“知道,从没忘过?,你有事记得找八斗叔,冯大娘也成,别忘了啊!”

  每次打家走,杨金凤都没什么表情站那?送她?,这次也不例外。她?不爱笑,也没掉过?眼泪,跟株老树一样,活在子虚庄的土地里。明月恋恋不舍回头,看奶奶又变成小?人儿,最后成个黑点子,消失了。

  车窗外有人骑三轮赶路,李秋屿让司机停车,他降下窗户,明月也看见了,是八斗叔。

  “八斗叔!”明月叫他,李秋屿冲他点头,“过?年好?。”

  八斗很高兴:“明月?哎呦,李先生,这是要走吗?你看我都没见着你们,这就要走啦?”

  李秋屿微笑着掏烟,递给他一根:“该回去了。”

  八斗说:“去我家喝口?茶再走?”

  李秋屿笑道:“不了,明月她?奶奶还请多走动走动,有事情记得找我,”他伸出手,八斗愣一下,忙不迭同他握手,“李先生这话客气了,不交代我也该留心留心,明月,”他弯腰往车里看,“搁外头争气,好?好?念书,别挂心家里,有你叔我在,没事的啊!”

  车子开走,八斗目送他们老远。

  因为有司机在,一路无?话,这司机是酒店的人,李秋屿跟他说工作的事,明月便安静听着,李秋屿说起工作?又换作?另一个人了。

  他们刚到?,李秋屿接了赵斯同的电话,他要趁年关请客。一整个年关,谁也没见着李秋屿,只听说他受了点伤,又生病,不知道跑哪儿疗养去了。

  赵斯同敏锐地猜到?,他跑村里去了,去那种上个厕所都要恶心半天的地方过?新年,李秋屿对万事万物的忍耐,看来已经达到?新高度。

  不知说了什么,李秋屿把电话挂了。

  明月看看他:“叫你吃饭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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