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王司长只是瞄了他一眼,而后转回去继续听秦今朝说话。
好不容易,梅书记寻找到一个话缝,连忙朝着王司长笑着道歉:“最近身体欠佳,请了病假在家里休息,来得晚了。”
王司长依旧不置可否。
下午三点,最终检验技改小组的时刻到了。
合成氨车间,车间机器暂停生产,人们里一圈,外一圈地,把这里围住了,靠右里侧的机器旁,颜丹霞、秦今朝、陈向阳等几人站在排放口的位置处,颜丹霞蹲下去,将污水管拆下来,秦今朝和陈向阳两个合力,将组装好的废水装置递过去,并蹲下身来托住。
沈总工陪着王司长及黄副主任还有两位工程师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上,大家自觉往后站,给上面下来的领导们留下充足的空间,且安静又充满期待地看着。
颜丹霞手拿一把钳子,很快将废水装置严丝合缝地连接到污水口。废水利用装置的另一端还有两个排水口,其中一处接到污水管上,另外一处则接到一个大的氨储罐里。
接着,她往后退了几步,示意自己完成了,便有人去通知控制室的工作人员,让机器重新开始操作。
众人静待着,不多一会儿的功夫,就能听到液体流淌的声音。
站得靠前一些的工人听到声音,跟旁边的工友窃窃私语,“这是成功了吧?”
旁边那人回答说:“看这样是能用。”
颜丹霞看向秦今朝,秦今朝也恰好看过来,两人相视一笑,喜悦得意之情尽在不言中。
装置没有泄露,经过化学试剂分解出来的液体氨,还有剩下的污水都按照设计好的管道流淌着,从硬件装置上来看,这个实用性的测试已经是成功了的。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但此时此刻,在众人瞩目之下完成,依旧令人倍觉高兴。
不知道谁,带头鼓起掌来,一时间,车间之内掌声一片。
那位装备处的黄副主任更是蹲下身去,仔细地观察着废水装置的各个部位,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来。
王司长和那两名工程也凑得更近了观看。
几人看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黄副主任问秦今朝,“这些零部件都是这位女同志和那位老同志做的?”
秦今朝点头,往后略略退了一步,让颜丹霞的身形显露出来,并稍微推了一把陈向阳,让他站到前面去,同时回答黄副主任的话,“是的,全部由他们手工制作而成,这位是维修车间的三级钳工,颜丹霞同志,这位是维修车间的六级车工,陈向阳同志。”
黄副主任伸出手来,跟颜丹霞握手,“没想到海州厂人才济济啊!竟有你这样的好手,巾帼不让须眉啊!”又和陈向阳握手,也是不惜好话地夸奖了一番。
陈向阳还从没被这么大的领导热情接见过,激动得黑脸通红,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是一劲儿地说:“也不行,也不行,还差得远。”
这份夸奖,他虽然激动,但受之有愧,忙指着旁边的颜丹霞说:“我就是做了几个简单的,谁都能做的部件,复杂点儿的都是颜师傅做的,她的技术才叫好!”
颜丹霞不料陈向阳这个时候竟然在帮自己说话,一时间又意外,又心暖感动。
黄副主任哈哈笑:“都好,都好!”他转头看向王司长,说:“海州厂的工人思想文化建设工作做得很不错嘛!”
王司长嘴角动了动点点头,一直跟在王司长身旁的梅书记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插话口,说:“谢谢黄副主任的夸奖,我的工作还有很多不足,还得继续努力!”
他从来没见过王司长这么难伺候的领导,那些驾轻就熟的恭维、奉承话,就好似对牛弹琴,对他完全没有效果,就一直在和秦今朝还有沈岳良他们讨论技术问题,又是氮磷钾,又是钢铁铝的,他一句都插不进去。
他这个堂堂的海州厂一把手,竟然只能干些端茶倒水的事儿,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心里头一直盘算着,到底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打动这个一直对自己没有笑脸的司长。
听到黄副主任夸奖的话,立时心中一动,主管厂子思想文化建设的不就是自己吗?夸他们就是夸自己啊,可得趁机表表功才行!
但显然,这番话又落在了地上,竟没有人接话,黄副主任只是朝着他点头笑了笑而已。梅书记只好讪讪地强行转移话题,以掩盖自己的尴尬。
这一幕,都被秦今朝看在眼里,不禁对梅书记愈加失望,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示意徐良分别从储存罐和污水管里取了样品,对王司长等人说:“接下来做氨含量测试。”
很快,结果出来,储存罐中液氨的纯度跟合成氨车间里生产出来的纯度相差无几,而污水管中的氨含量微乎其微。
这结果,令王司长等人脸上都露出惊喜之色来,按照现在的测试数据,完全可以达成秦今朝在报告中提到的,每年回收尿素5千吨。
合成氨和二氧化碳在尿素合成塔内发生反应,生成尿素,一吨合成氨,大概可以生产出1.25吨的尿素。
合成氨车间的废水,加上尿素车间的废水,结合着年生产额,按照这会儿实际得出的比率,绝对会超过5千吨这个数值的。
这时候后面工人堆里发出一阵阵欢呼和热烈的掌声,原来是有人将刚刚实验结果,和由此给海州厂带来的好处转达给他们。
有些人知道成立了技改小组,知道小组是在研发一种什么装置,但并不知道装置是干什么的。
自古以来,不管哪里都少不了看热闹、说风凉话的,海州厂风气更是如此。自技改小组成立以来,就成了很多工人们的谈资,凑在一起,说什么的都有,有好的,自然也有不好的。
显然,今天用事实,用数据,把所有不好的都给摧毁了。
工人们其实也很简单,他们讨厌虚头巴脑,又高高在上的人,也崇拜有真才实学、能干实事的人。就拿颜丹霞来说,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她在车间里人缘并不算好,但并不影响,这些人心中隐隐对她的崇拜和尊敬。那次的不记名投票,其实并不是个意外,而是必然。
听到工人们的欢呼雀跃,不管是秦今朝还是颜丹霞,心中的滋味便又有不同。
他们都很清楚,自此在海州厂,在车间里,在办公室里,他们的地位都将发生巨大的改变。
见没人制止,工人们的声音便越来越大,除了欢呼声、鼓掌声又多了许多大声说话声,夹杂在一起“嗡嗡”一片,嘈杂极了。
梅书记掏掏耳朵,感觉这声音快要把屋顶给掀翻了,忙低声吩咐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唐杰,让告诉工人们消停一些。
但显然,王司长对这些声音并不反感,他的脸这会儿就好似冰雪融化,露出柔和之色来,由不得让人心里头感慨那么一句:原来他也是会笑的呀。
他朝着后面乌泱泱的工人们看了一眼,对黄副主任说,“听听,这就是工人们的心声啊!”
梅书记抽了抽嘴角,咋就心声了呢?这帮子人只不过就是跟着起哄罢了!王司长有多久没在基层工作了?也太不了解这些工人了,尤其是海州厂的工人,简直就是刁民!
他忙提议说,“王司长,黄主任,两位专家,要不咱们移步到办公室继续聊?”
秦今朝也接口说道:“今天的实用性测试已经全部完成,去办公室里也是一样的”。
车间里的环境嘈杂,又站了太多人,空气不甚流通,味道不好,也极易造成安全隐患,还是早些疏散比较好,再说他还有很多话想和王司长、黄主任说。
于是大家又移步去往办公楼,有人指挥着让工人们往两边后退,从中间让出一条通道来。
颜丹霞走在组长秦今朝身后,被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仿佛即将走向颁奖舞台。自入厂以来,大大小小的奖项得了不少,也无数次走上舞台,可这次的感觉格外不同。
废水利用装置的大部分零部件都是她一件件打磨出来的,组装在一起,成为那么个精妙、灵巧的东西,可以起到这么大的效果,颜丹霞恍然有个意识,自己还可以做更多,更重要的事儿。
往办公楼而去的路上,梅书记不再往王司长跟前凑合了,而是自觉地站到了身后。他明显感觉出自己被嫌弃了,且不光自己感觉出来了,别人也都看出来了,看自己的目光都没那么尊重了。海州厂这些陪同着的领导人中,也就是沈总工在王司长面前还比较有面子。
梅书记就是脸皮再厚也受不住了,毕竟年纪大了,又一直身处高位,向来是被别人捧着的,要让他一直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拍马屁,他还真受不了。
争不过索性他也不争了,就让沈总工和秦今朝去和王司长交流去!反正这两人抢的不光是自己的风头,还有沙广军的,不知道等他回来,发现他不在的情况下,有人也能将厂里的事情处理得好好的,有他没他都一样,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想。
不知道是不是也如自己这般,产生“引狼入室”的感觉?
秦今朝这个小子越看越不是个东西!还真是小瞧他了!
这会儿倒是寻思起沙厂长的好来。他那个人脾气硬、性格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不然他工人基础条件那么好,怎么这几年一直被自己玩的团团转,压得直不起腰板?
秦今朝自然不知道自己在梅书记心目中已经成了个“小人”,就是知道了,也不在乎。他自知自己的缺点,就是年纪太轻,资历太浅,在他的计划中,本也是不打算这么快就显露峥嵘的,可是,一个个机会摆在面前,推着他往前走,他不可能放弃,只能感慨,计划赶不上变化。
再加上,大概真的是年纪还轻,轻狂劲儿还没有被磨掉吧,不管是梅书记,还是沙厂长,他都看不上,觉得他们忝居高位,却不足以承担起一家处于变革中的大型企业的领导之责。
他们一个根本就不管实事,只会争权,一个却是一心干实事的,可惜,做事没有规划,没有章法。
当然,也不是说就是一无是处,而是没处在合适的位置罢了,比如沙厂长,如果只是做个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就是非常合适的,至于梅书记--做工会主席那个位置比涂元材更合适。
这些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稍稍走神一瞬之后,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小会议室。
沈总工找了机会,跟秦今朝说:“你想跟王司长说什么,就放心大胆地说,不要怕僭越,梅书记和沙厂长那边,有我给你顶着。”
秦今朝跟他提过,废水装置可以应用在整个化肥行业里,甚至稍作改变,便可以应用在化工行业其他工厂、设备上,他便明白,秦今朝志向之广,就想着,能够托他一把,让他的前行之路走得顺畅些。
秦今朝点点头,王司长能带着装备处的副主任来,带着两名机械方面的专家来,如此郑重,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与其他们提,倒不如自己提,掌握主动权。
于是,秦今朝找了机会,重新说起了这件事儿,“……可以根据产量大小,调整装置的大小,若应用在其他化工企业,重新研发、更换化学试剂就可以。我想,如果能在化工体系内推广使用,那一年节约的能源,将是不可估量的!”
黄副主任跟王司长交换了一个眼神,笑着说:“这个装置的可是你发明设计的,你愿意?”
秦今朝肯定地说:“是的,我国能源储备并不充裕,我研发废水利用装置的初衷就是想要充分利用这些有限的资源,做更多事儿。这个装置,是我设计的,也是技改小组全体成员的,也是海州厂的,是化工部的,也是全中国的!”
这番话语真心实意,来自一个年轻人对于祖国化工行业纯然的热爱,夹杂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建成“四个现代化”的美好目标!
“好!”王司长不由得拍掌大小起来,说:“这才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有技术,有思想,有社会责任感!”
黄副主任也跟着大笑起来,说:“你有这份心意就好,放心,就是你们有无私精神,我们机械处也不能占你们的便宜!就是你愿意,你们王司长也不会乐意的。”
这句,带着些调侃的意思,显然两人私下里的关系也很不错,王司长非但没生气,还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说:“新时代了,不能再一味强调无私奉献、一心为公那一套了,只要是人,都要生活,都有家庭要养的,让甘心做奉献的人得到更多,这才是公平的!”
这也是现在的报纸上反复讨论,没有定论的问题。有人认为,社会主义国家,必须要求无私奉献的精神,有人却反对,说那是违反人性的,要讲求得到多少,就付出多少。
显然,王司长的观点更为客观,既要讲究无私奉献,同时又不能对无私奉献的人视而不见,要奖励,要大力宣扬,这才能引导着整个社会都往正向发展。
秦今朝看向王司长,意外地发现,他的观点竟然和自己是一致的,他很高兴,观念一致,那么做事的思路,出发点,所达成的目的有很大概率也是大差不差的。
有这样的大领导,是他的幸运,也是整个化肥行业的幸运!
梅书记在一边听得很着急,他自然听懂了秦今朝的意思,也懂得了王司长和黄副主任的意思,这两人是要联手,将本属于海州厂的利益分出去啊!
他倒是不介意将利益分出去,可是不能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被人拿走啊,他作为厂里的一把手,得为自己争取到好处才行!
但他知道自己这个书记在领导面前完全没有话语权,他手里头摸索着椅子扶手,笑着开口说:“各位领导,已经给沙厂长打电话了,他今天应该能赶回来,有些事儿,是不是等他回来了再谈?小秦他没有行政职务,毕竟不能代表海州厂。”
王司长松缓下来的脸庞又绷起来了,但到底没说什么,梅书记说的并不算错,牵扯到海州厂的事儿,确实不能抛开沙广军这个厂长。
不过,这个梅书记也未免太沉不住气了,得失心太重。刚刚只是讨论,听取大家意见而已,并没有做出结论,最后到底如何,还是要让沙广军参与进来的。
该谈的也谈得差不多了,王司长也失去了再聊天的兴趣,索性就结束话题。问梅书记:“给我们安排晚饭了吧?今天累了,吃完饭早些休息。”
第26章
沙厂长是傍晚时分赶回来的。油田距离海州市本来就不算太远, 单程二、三个小时左右的距离,只是路不太好走,有很多坑洼不平的土道。
王司长来了海州厂之后, 唐杰也很快得了消息, 连忙打电话通知梅书记, 梅书记一听,急急忙忙就想要往厂区赶,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想了一会儿,打电话给唐杰, 让他拨个电话给港口油田,转告沙厂长,王司长来海州厂的事儿。
唐杰不解,这两人不是冤家对头嘛, 怎么就忽然给对方通风报信了?虽然不解, 但也立刻执行了。
沙厂长听到这件事后,也是大感意外, 拍着脑袋感慨着真是倒霉,怎么偏偏就赶在今天来了呢!不知道是自己三番两次, 半个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去王司长办公室,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还是领导们不信任,想到搞个突然袭击,了解到真实情况。
不管是哪种情况,当务之急, 是得赶回到海州去。跟港口油田的人匆匆告别, 小罗司机将车开得冒了火星子, 可架不住太倒霉,轧上了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故意撒在路上的图钉,开着开着,轮胎就逐渐没气了,幸好带了备胎,又停车换轮胎。
之后紧赶慢赶的,回到海州厂时,天也已经黑了,一打听才知道,上面来的四个人分成了两波,一波三人回了招待所休息,而王司长则去了工人俱乐部二楼看样板戏《白毛女》。
沙厂长缓口气,心说王司长还挺有兴致的,说明今天一天在海州厂过得还不错。
王司长哪儿时有兴致啊?本来是打算回去休息的,且对《白毛女》这部剧一点兴趣也无,没看过几十遍,也得有十来遍了,在哪儿不能看,非得在海州厂看?他纯粹是被梅书记的话给架起来,被迫去的。
梅书记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领导难得来视察,一定要感受下一线工人们的业余生活,与工人们同乐。
王司长没办法,只得来了。此时正面无表情,眼睛盯着舞台,脑子里头却思考着在全系统内推广废水利用装置的事儿。
秦今朝是个有想法,思路清晰敏捷的人,或许,可以给这个年轻人一个机会,让他提交个计划上来,如果真能做得好……
领导人在公开场合提到,要领导干部年轻化,多用、用好年轻人,他是非常认可的,多提拔年轻人,才能更好地做好年龄结构规划,完成新老一代的交替。
现在的自己,未必就不是明天的秦今朝。
“……演出的是省芭蕾舞团的,厂里专门将他们请过来,丰富职工们的业余生活,这样的演出,海州厂每个月都会安排一次。”梅书记的声音响在耳边,他和涂主席一左一右,将王司长夹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