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摸凹喵
比起这些不在厂里的,前面的在职员工们就没那么淡定了。
玲儿和小方,今天都很沉默,虽然两人坐在一起,但还是看得出来肢体上颇有些僵硬,之前小花袄的挑拨离间,不仅仅是影响了高彦芝,也多少对两人有一些影响。
幸好,大会很快就开始了——
主席台上。
宋厂长的脸色有些白,他看了一眼吴书记,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宋厂长深深地吸了口气。
“大家静一静。”
“……今天,我和吴书记,需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每个人都有预感,这个节骨眼上召开员工大会,肯定是要谈厂子的事情。
是之前通知栏上的那封文件?是要解释一下厂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也有人还抱着一点希望,也许不是那么糟糕,也许是工资,也许是接下来厂子的安排。
这些都是大家想知道的,一颗心悬着,就等着大领导们回来了,能给个说法。
也有人猜测,是不是要杀鸡儆猴。
趁这个机会,把金永和老钱他们的事情先通报出来,让剩下的人紧紧骨头?
抓风气,抓纪律,这也是这年头国营厂子的一个习惯。
什么猜测都有,众人都屏着呼吸,等待着两位大领导开口。
然而下一句,却让现场掀起了千层浪!
“通告栏的文件,想必大家都已经看过了。”
“没错。我们针织总厂……已经申请破产。”
……
破产!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块巨石丢进沸水了一样,一瞬间,就把所有的针织总厂职工给打得魂飞魄散。
谁也没想到,两个领导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安抚他们,不是说厂里接下来要怎么弥补他们这些员工,而是这么直截了当地给厂子宣布了死刑!
破产,这两个字,在几十年后不罕见,但在八十年代,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这年头挂国字头的厂子,那就跟家门口的榕树一样,几十年都不可能倒的,别说破产了,倒闭这两个字都很罕见。
前头万县那边有个国字头的小厂子要扛不下去,市里还派了专门组下去,硬是起死回生,给那厂子续了一口气,这些员工顿时叫嚷起来。
整个会场闹哄哄一团。
没人听宋厂长说话,所有人都在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甚至是恐惧。
在那封文件贴在通知栏之前,许多人甚至压根没听说过什么叫破产。
到处问才后知后觉地知道,破产,就是厂子要垮了,倒了,什么都没了。
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就是宋厂长和吴书记,只要领导说厂子能过下去,那一定是能过下去的,不可能没人管他们针织总厂的死活了。
他们拼命地安慰自己,国字头,那就是铁饭碗,是人和厂子一起发展,人都传三代了,厂子还是会伫立在那里!
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两年又是支持破墙开店,又是鼓励停薪留职,其实已经很有迹象。
更没有人愿意承认,厂里一会儿效益好一点,一会儿效益就落入谷底,这种急剧震荡的运转方式是很不“针织总厂”的。
或许他们心里清楚,只是没人愿意说出口,说“这根本不对”,因为所有人心里始终抱有最后一点点幻想,幻想着这一切都会被推翻。
厂子不会有问题,会和以往每一次遇到挫折磨难一样,虽然也是一路坎坷,但最终都会平平安安度过。
可宋厂长一个“破产”甩出来,坐实了之前通知栏上那份文件,这个事实击碎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不可能!你在骗我们!”
“吴书记,你说句话呀,这姓宋的又不是咱们厂子的人,他知道什么!”
那些年纪大,资历深,老早就已经进了针织总厂的员工们更是一个个嘴唇颤抖,带着哽咽一个劲儿地嘟哝,说着绝对不可能。
“进了国营厂,终身保平安!”
这话谁不是挂在嘴边,谁不是为了有一个针织总厂的名额欢天喜地!
这牵涉的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而是整个厂子,几千个员工,几千个家庭上万人的人生!
员工们不敢置信,在巨大的情绪震荡之下,无数人在这场风暴之中完全失去了理智。
他们能接受厂子日子不好过,他们甚至能接受厂子这几年都不会再跟从前一样,有那么好的福利,有那么多的工资。
但日子嘛,总能过下去的。
唯独厂子要垮这一点,把这些美梦全部给化为了虚无。
即使员工大会上已经说得非常清楚,尽管宋厂长和吴书记两个人都出面向所有人解释了这一点,但是还有许多人不肯接受现实,说什么都不愿意相信厂子要倒。
直到市里的红头文件下来。
打破了针织总厂所有人最后一丝幻想。
……
这份红头文件,直接引爆了针织总厂最激烈的一场狂风暴雨。
它的影响范围实在是太大、太大。
几千员工的身家性命捆在厂子上,破产轻飘飘两个字,不可能就把这些员工给抹去。
更别说针织总厂还是本地最大的一个纺织厂,它的骤然倒塌,对整个南城都是一场大地震!
处于漩涡中心的厂区这几条胡同首当其冲,成为了风暴爆发之地。
日子不再太平,之前还欢声笑语,筹备着即将到来的春节,甚至还挂起了大红灯笼,还有春联。
可现在那些春联早就被揭了下来,灯笼有的砸得稀巴烂,家家户户充斥着激烈的吵架声,怒骂声,还有痛哭的声音。
针织胡同名字都带着针织两个字,整个胡同都是厂里的员工,或者说至少一个家庭里面有一家是针织总厂的员工——除了宋明瑜姐弟。
这边自然也是吵得河翻水翻,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
晚上十点,林香翻了个身,听着隔壁传来蒋晓霞歇斯底里的声音,说什么都睡不着。
她又翻了一下,身边的陈继开静静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做吧,这节骨眼了,还管那么多干嘛。”
林香吸了口气,没回话,只是扭开了床头那盏暖黄色的小台灯,拢了拢头发,披外套起身。
陈念嘉这个点已经睡了,陈景行还在做功课,他有中考的压力,三中的竞争又激烈,他几乎每天都在给自己加功课。
但几乎是林香刚走到门口,陈念嘉也起床了,隔壁实在太吵,小姑娘的房间又恰好和隔壁毗邻,说什么都睡不着。
陈景行给妹妹倒了杯热水,陈继开干脆把堂屋的灯打开,也披着衣服起床,问儿女:“要不要喝牛奶?”
家里条件好起来之后牛奶豆浆这些蛋白质就没断过,尤其是宋明瑜特别叮嘱一定要给小朋友们补充蛋白质。
肉蛋奶才是长个子的关键。
这年头的人个子比起后世来说算不上高,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肉蛋奶摄入不足——
肚子能填饱就不错了,大多数家庭根本供不起天天吃肉喝奶这样的消费。
陈念嘉点了点头,她是睡梦中被吵醒的,人还睡眼惺忪,颇有些不舒服。
陈继开给两人一人热了一杯牛奶,想了想又热了一杯。
他让陈念嘉把上次宋明瑜和林香从港城带回来的零食给拿出来。
不多会儿,林香把徐妍给带了回来,她脸色难得有些沉。
徐妍更是低垂着头,隐约能看到眼角泪痕。
陈继开冲老婆使了个眼色,做口型“隔壁还吵呢”?
林香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陈继开轻咳一声:“小妍啊,来,跟你念嘉妹妹聊聊天,她晚上睡不着觉,你俩小姐妹有共同话题。”
陈念嘉察言观色,马上拉着徐妍:“小妍姐姐,我做噩梦了,有题目我做不明白……”
徐妍本就是个体贴人的性格,一听陈念嘉说噩梦,又说学习,她一下就把其他事儿都抛去了脑后。
“什么梦,没事儿,你和我说说,你放心,梦一定都是反的。”
陈景行在亲爹的眼神中知趣地给两个妹妹把牛奶零食端到陈念嘉房间去。
房门关上,林香这才压低了声音,颇有些不满:“也太过分了,大半夜吵成这样,关键是小妍又没做错什么!”
针织总厂破产,直接戳碎了蒋晓霞最后一根神经。
开始还在家里絮絮叨叨抱怨,徐伟康忍无可忍顶了一句“厂子倒了是我的错吗”,蒋晓霞就怒火中烧,两口子一下吵了起来。
吵了一晚上,直到睡觉这个点还没吵,翻来覆去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
蒋晓霞和徐伟康都是二婚,当初是工会牵线两个人才会走到一起,但蒋晓霞可是给徐伟□□了个孩子的。
蒋晓霞抓住针织总厂破产这件事现在不依不饶,处处数落徐伟康之前的做法有问题。
不该去厂子拼命换班上班,现在一分钱也没拿到。
不该送徐妍去厂附中,现在厂子要倒了,学校要是办不下去,徐妍就是待业青年,工作都找不到,家里没地方多养一个闲人。
不该提前不给徐思成谋划,以后儿子怎么办。
总之就是从过去吵到现在,两人结婚前的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变成了导火索。
林香心气儿不顺,更多的却是觉得悲哀。
针织总厂那场员工大会她去了,正是因为她去了,她才发现,如今的针织总厂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家。
如果不是因为厂区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方向,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墙上的标语倒着都能背下来,那些去车间的路来来往往走了不知道多少趟早就已经变成了肌肉记忆……
她真的快认不出这是总厂了。
破落,陈旧,充斥着一股沉沉的暮气,让人简直不忍卒视。
林香和高彦芝去的,两人坐在距离大部队略有些距离的地方,就像是两个局外人——实际上林香本来如今也是个局外人,所以她越发能感知到厂子里那种浮躁、绝望和迷茫交织的矛盾氛围。
可针织总厂从前是多么兴盛,多么令人羡慕的地方啊。
就连她从针织总厂离开那会儿,多少人都说她选错了。
林香去职工大会的时候,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自己的名字,还有Ven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