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摸凹喵
是啊,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林香选错了吗?
没有。
如今林香是明香服装的老板,是Venus的话事人。
而针织总厂却已经陷入了深渊!
针织总厂破产这件事闹出了多大的风波呢?
本地大大小小的报纸上,全都在报道针织总厂宣布破产的事情,连续好几天都是头版头条,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讨论!
甚至陈继开订的那些京城的报纸,都提及了南城针织总厂宣布破产的新闻,只是没提到具体的名字而已,但在南城人眼里,这不明摆着就是针织总厂吗?
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破产。
这件事在八十年代实在是太特殊,特殊到不仅仅是南城,全国都轰动了,什么厂子才会走到破产的这一步啊,不知道多少人都在背后议论——
还不知道这厂子的人多不争气呢!
也有人暗中恭维林香,说她当初选了条好路,要是在厂子里可就跟那些人一样吃苦了。
可林香没觉得“扬眉吐气”,她只觉得这种时候落井下石的人恶心,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悲哀感,一下把她勒得心口疼。
破产的红头文件下来那天,林香还在Venus忙工作。
她受宋明瑜耳濡目染很深,Venus的发展不像是这个时代的生意,倒是很有几十年后的风格。
春节要搞活动,搞大促,要吸纳新会员,要跟进《旺角》这个电影的进度。
新开的洛神系列,要参加时装周,要和代言人拍新的广告,还要赞助一下年后的影展红毯。
听到“破产”两个字的一刹那,林香的大脑甚至没办法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在这种事情上,她的反应根本就眉笔还在厂里那些人好到哪里去。
她甚至有一刹那怀疑是自己最近连轴转,耳朵出了差错,过了那一瞬间,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啊,厂子没了。
她亲耳听到宋厂长宣布的。
但知道归知道,哪怕是此时此刻,她也是心潮难平。
再怎么决绝地离开,南城针织总厂,这几个字对林香的特殊性也是不言而喻的。
那是她曾经的第二个家。
她的少女时期,就是在针织总厂度过的。
她从大杂院搬到这个胡同,之后就一直住着。
她从青葱少女,一步步成长到二十岁,组建家庭,生儿育女,儿女从牙牙学语到如今懂事的年纪。
哪怕她离开针织总厂,她的人生也已经深深地和针织总厂绑定在了一起。
……怎么就,突然破产了呢?
林香看着陈念嘉房间的微微灯光,长长地叹了口气,拢了拢衣服,“我明天给明瑜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之前去探望过吴书记,又传出针织总厂要出事的风声之后,宋明瑜就说她有一点想法,想试试看能不能帮总厂一把。
这都快过年了,现在还没回针织胡同!
“早知道我就和她一起了……”
“你去了,Venus谁来看着,你还得帮明瑜盯着点餐馆这边呢。”陈继开安慰老婆,“你不是在厂子里有那么多朋友吗,最近也问问她们吧,有咱们帮得上忙的,咱们就帮一帮。”
“知道了……”林香感觉胸中的郁气仍旧笼罩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你说,几十年的厂子,怎么会就变成这样了呢?”
林香的疑问也是绝大多数针织总厂员工的心声。
无论之前说得多么斩钉截铁,又或是破罐子破摔,真到了生死关头,针织总厂的所有人反而又拧成了一股绳。
不想厂子倒闭,不想厂子破产!
“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有人弱弱地说道。
“厂长和书记都说了,咱们厂子没办法了呀?”
……
站在宋厂长和吴书记的角度,不是不想救厂子,是他们也没办法。
时间倒回员工大会那一天,当时宋厂长作为厂长开口,把话说得很明白。
“针织总厂破产,是我们没办法更改的事实。”
“我最近一直不在厂里,作为厂里的领导,我知道,大家对我的表现有许多疑问,想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外出办公’,想知道我到底在忙些什么,是不是和厂子有关。”
“从前,这些话题我从来没和大家说过,今天趁着这个机会,我就来推心置腹地和大家聊一聊,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宋厂长换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最近不在厂里。是去了锦城。”
“这几年,咱们厂子的效益一直起起落落,市场变化又快,咱们除了之前的运动套装这些产品在市场上卖得好,还有很多时候,就是卖半加工的原材料出去,这一点大家也知道。”
半加工,也就是说羊毛那些面料。
“锦城的几个小国营成衣厂,还有乡镇的制衣厂,基本就是我们在供货,这是针织总厂的能力,也是我们快速回笼资金的一个办法。”
“问题就在于,这个货款,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拖欠。”
拖欠两个字,现在就相当于是往总厂这些人的神经上戳,底下顿时议论纷纷起来,宋厂长尝试往下说,也没人注意到。
吴书记坐在轮椅上,轻咳了一声:“肃静,等宋厂长说完。”
他一开口,下面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宋厂长也丝毫没有因为说话没吴书记管用而感觉有什么气恼之处,只是推了推眼镜,“所以,这一趟我去,就是为了收回货款的。”
底下有人忍耐不住,问道:“那这货款收回来了吗?”
宋厂长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缓缓地摇了摇头,底下顿时一阵喧哗。
“没收回来?!”
“什么意思,我们卖给他们衣服,他们不给钱,哪有这样的道理!”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得发工资!”
甚至还有人气血上头,直接站了起来,“他们不给,我们直接去讨不就好了!”
“就是啊,去讨,讨回来,这个年就能过了!”
宋厂长连续说了几次安静,都没人理会他,无可奈何,他只能把目光投向了吴书记。
吴书记平静地转动轮椅上前,“接下来,我来说吧。”
这个颇有些苍老憔悴的男人的声音,从会议麦克风里传了出来。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怨言,我知道,你们可能此时此刻正在想,为什么堂堂一个针织总厂的厂长,连货款都要不回来。”
“这件事,宋厂长不好解释,我来替他解释——问题不是我们想不想讨,而是这些下游的企业,已经没有能力结款了。”
吴书记拿出一沓资料。
“比如说,这家锦城的成衣制造厂,已经资不抵债,拖欠锦城纺织维修厂设备维修费一百多万。”
“……我去的时候,他们连车间的设备都已经变卖了。”
宋厂长叹了口气,“不只是我们在向他们讨要货款,还有很多供应商,都在找他们……”
“那我们就这样吃闷亏——”
“不。”
吴书记摇了摇头,“这种情况不是一两家。”
“……”
“以前,厂子从来没有这么公开和大家讲过,厂子目前的情况。”吴书记咳了两声,似乎是连续讲话,让他的肺部压力前所未有地大。
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三角债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还是当时引进的那一批设备……”
他和宋厂长当然不愿意厂子破产,尤其是他。
自己花了那么多心血,一头白发,出去都给人叫老爷爷,这是图什么,图权,图利?那吴书记当初就不会回针织总厂来。
他从头到尾就图一个……他想厂子好。
吴书记算过厂子的情况,其实三角债都能勉强维持,只要把那笔设备的烂账给清掉,只要官司能打赢,剩下的都不是问题。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官司输了。
这是法院第一次处理这种复杂的官司,还牵扯上了南城最大的国营厂,还有国外的企业,自然是十二万分地小心对待。
但没办法,纪盛华当初签订的协议实在是太死板,所有东西都已经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人家中介公司那边压根就不认可针织总厂这边的主张。
反而是反过来要求法院清查针织总厂是不是刻意利用权限,在吃白食!
给宋厂长气得够呛,官司打完那一天,他就找了个最近的报刊亭,给吴书记一口气打了十几分钟电话,把那家公司和纪盛华全部痛批了一遍。
可是痛批归痛批,既定事实,谁也无法改变。
吴书记和宋厂长压根没瞒着针织总厂的人。
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瞒的,三角债是慢性毒药,而设备引进就是超级大地雷,一个就够呛,针织总厂面对的是两方面的夹击。
总厂的破产决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上面的大领导们不知道吵了多少场,开会从早开到晚,都是为了讨论这件事。
从来没有国营厂破产的先例,更何况针织总厂这种巨无霸!
可是不破产,针织总厂没有第二条路走。
最终,红头文件盖棺定论,总厂撑不下去,是没办法,是无能为力,不是大家不努力……的确是世事弄人。
吴书记和宋厂长倒是很爽快,说厂子如今是这个情况,也就不再想办法继续维持了,账上能有多少钱,都给大家把工资尽量补一补。
“能补多少,厂里尽量都补,实在不行的……只能说一声对不起了。”
两位大领导发话,厂办、财务科这些科室马上就进入了高速运转,整理账上的余钱,哪些东西还能处理,哪些东西不能动,这些都需要人力时间。
而对于大多数职工来说,他们没办法考虑这些,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悬在他们头上——
他们的未来,何去何从?
许多人一辈子都在针织厂,出了总厂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在这场巨大的变故中,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而就在这个时候,厂里的通告栏、胡同门口的宣传栏上,忽然多出了一篇新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