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风习习
佟昕然惊呼一声,口罩握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梁眷在最后几节台阶上冷不丁踉跄了一下,膝盖一软,身子也跟着向前倾。
再一眨眼,一双沾染着秋夜寒凉的手环住了梁眷的腰,又顺势将她的脑袋扣在自己怀里,挡去来自四面八方的、潜伏在暗处的、未知的镜头。
陆鹤南长舒一口气,手上用了些力气,将梁眷抱下台阶。
任由酒意重新占领思绪高地的梁眷,对于差点摔倒根本没有意识。
她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很轻盈,像一枚羽毛、一瓣雪花,轻飘飘地落在陆鹤南的肩上、掉进了他的怀里,沾染上他的气味,让人无端觉得安心。
“今晚真是给你添麻烦了。”顾不上先和梁眷说些什么,陆鹤南便对着追逐而出的佟昕然微微颔首,歉疚地笑了笑。
又从她手中接过口罩,垂着眼,细致又轻柔地给梁眷带上。
佟昕然诚惶诚恐地摆了摆手,讪笑道:“应该是我给你道歉,要不是我私自把梁眷的车开走,你的生日礼物也不会迟到这么久。”
“我本来是想把礼物发快递寄回来的,但眷眷不放心,怕丢在路上,所以才耽搁到现在。”
陆鹤南生日那晚,梁眷将车停在观江府的地下车库里。恰好当晚佟昕然接到下一部电影出品人的电话,要她第二天一早和其他分单元导演经纪人一起,到云城商谈合约事宜。
那是部不容小觑的献礼片,计划在明年国庆全线上映,业内大咖导演云集,一人执掌一个单元,参演的演员,哪怕只是一个仅有几秒钟镜头的小配角,拉到别的商业电影里也能扛得起票房。
论资历、论年龄、论成就,这样的片子是轮不到梁眷的。
梁眷和佟昕然软磨硬泡,接触了快一年,才勉强换来上面的松口。或许是上面有鼓励年轻人的倾向,又或许是为了鼓励女导演在这个行业里的辛勤付出。
总之,献礼片一共六位导演,梁眷是唯一一位女性,更是凭一己之力,拉低了合作导演的平均年龄。
这样高端的配置,让佟昕然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唯恐有一点慢待,让梁眷落得个“小牌大耍”的名声。
北城到云城的距离不算远,临时买高铁票已然是来不及,好在开车走高速也就两个小时。然而,佟昕然的车前天刚送去保养,无奈之下,她只能开梁眷的车去云城。
这五年间,两个人的关系好到——互相熟知彼此的银行卡密码。不打一声招呼就将对方的车开走,也有过先例。
所以直至第二天清晨,佟昕然在云城安顿下来之后,才想起来给梁眷打一通电话。
彼时梁眷正躺在陆鹤南的臂弯里,刚刚入睡没多久,接到电话之后,弥散在她身上的所有困倦也都烟消云散了。
车被佟昕然开到了云城,也就意味着她送给陆鹤南的礼物也被带到了千里之外。
陆鹤南听完佟昕然的解释,勾唇笑了笑,要她别放在心上。
晚一些也没有关系,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等待。
剧组同行还没散,趁着等车的功夫,继续三三两两站在路边寒暄,余光恰好能将月光下相拥的一双人尽收眼底。梁眷脸皮薄,即使是借着酒劲,也不敢赖在陆鹤南身上太过造次。
直至最后一个人也上了车,梁眷微笑着同他say goodbye,再目送车子行驶了几十米远,确认再没有旁人围观之后,才没羞没臊地窝在陆鹤南怀里,小声哼唧,活脱脱一只醉酒的猫。
“这是喝了多少?”陆鹤南将梁眷稳稳圈在怀里,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忍不住蹙眉。
梁眷闻言撇了撇嘴,脸蛋被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只余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她拽着陆鹤南的袖口,止不住地撒娇:“你不在,他们都灌我酒。”
“我的错。”陆鹤南失笑一声,勾起梁眷眼前的碎发捋到耳后,又轻声问,“今天玩得高兴吗?”
梁眷摇头,抱着陆鹤南傻笑一阵,才一板一眼认真答:“玩得没有多高兴,是见到你我才这么高兴。”
这样的情话简直要命,陆鹤南深深看了梁眷一阵,而后俯下身、捧着她的脸,隔着口罩,将吻轻轻印在唇上,引得梁眷不自觉地踮脚追逐。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喝酒之后更加热情。
“你又抽烟了?”梁眷趴在陆鹤南怀里,呼吸绵长,有淡淡的烟草香掠过鼻尖,她贪婪地嗅,明亮的视线停留在陆鹤南的脸上。
陆鹤南抬手拢了拢梁眷的衣襟,面不改色地撒谎:“等你的时候抽了一根。”
“抽烟有害身体健康。”梁眷拉长语调,像老僧念经般喃喃自语。
陆鹤南垂眼,轻声问:“那你跟我一块戒?”
夜里风凉,再待下去只怕明早梁眷又要头疼。陆鹤南半拖半抱地将她揽在怀里,带着她慢慢朝停车场走。
梁眷咬着唇,很为难似的挣扎了一会,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陆鹤南觉得好笑,又问:“那你觉得应该什么时候戒烟?”
“等到结婚之后。”梁眷无声地弯了弯唇角,虚垂在腿侧的手指或许是因为羞涩,竟下意识地去勾陆鹤南的手。
她的声音很轻,近乎自说自话:“等到想要孩子的时候。”
制片主任黎顺友今天滴酒未沾,众人起哄逼他喝时,他才扭扭捏捏,很难为情地说——自己最近在和老婆备孕,不宜抽烟饮酒。
满堂哄笑声中,只有坐在一旁的梁眷,将这句话记到了心里。
这个答案太过猝不及防,陆鹤南愣了愣,似是没料到梁眷会这样说。
梁眷盯着两人紧紧十指相牵的手,静默地看了几秒,缓了一会,她抬起眼眸对陆鹤南笑了笑。不过那笑容不够发自真心,太过苦涩,是酒意放大了那份苦涩。
她扬着唇角,故作释然地说:“可惜不会有那一天了。”
“什么?”陆鹤南顿住脚步,他是真的没听清,只莫名觉得梁眷的情绪低落了下去。
梁眷抿着唇,用力吸了吸鼻子,很努力地忍住哭腔,含着水雾的眼睛在月光下越发亮晶晶的,她却不敢眨,唯恐有泪落下。
“可惜我们不会再有孩子了。”
不会再有。这个字眼太严重了。
陆鹤南呼吸莫名一滞,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也如洪水般倾泻而来。
他突然想到谢斯珏的妈妈陆长音女士,在阴差阳错间曾将一份医学调查报告送到他的面前。里面不过寥寥数语,就否定、剥夺了他的爱人此生做母亲的权利。
“没关系。”陆鹤南敛掉眼中的痛色,平静地安慰。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梁眷的手,又将她重新拥进怀里,力道之大,仿佛是要将她揉进自己冰凉的骨血里。
“没关系,没有孩子也没关系。”他又咬着牙,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陆鹤南将下巴轻轻放在梁眷的肩膀上,唯有背对着她时,他才敢让紧闭的双眼留下一行遗憾的热泪。
梁眷用力摇了摇头,手指抓着陆鹤南的衣襟,情绪突然崩溃:“可是我们明明有过一个孩子的,我们明明有过的……”
五年前,她于病床上知晓孩子离世时,不曾掉过一滴眼泪。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场积存了五年之久的委屈与不甘,都将在这个萧瑟的秋夜里,尽数偿还。
借着酒劲胡乱发泄了一通,梁眷哭得筋疲力尽,昏睡之前,只觉得自己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净了。
再从迷迷糊糊的从梦中醒来时已是四十分钟之后,梁眷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花了三秒钟时间来确认自己身处在哪里。
“你怎么没开我的车回来?”她偏头,声音嘶哑地问向坐在驾驶座上的陆鹤南。
佟昕然在杀青宴当天,才结束自己在云城的工作,带着热乎乎的合同,下了高速便直奔聚会所在的会所。
梁眷想,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分别前,佟昕然明明有说将车还给她,方便她去送那份迟到了将近半个月的生日礼物。
陆鹤南瞥了梁眷一眼,分神递了一瓶矿泉水给她,轻声解释:“你那辆车我开不习惯。”
“那我这礼物岂不是又没送出去?”梁眷拧着眉,旋开矿泉水瓶盖子,抵在唇边却顾不上喝,用那副已经听不出原音的嗓子小声抱怨。
陆鹤南轻笑一声,他拿梁眷实在没办法,只好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将车停在路边。停稳后,又探身去后座拿了个什么东西,丢到梁眷怀里。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面朝梁眷笑得无奈:“现在能安心喝水了吗?”
梁眷抱着失而复得的包愣了几秒,而后飞速打开拉链,确认里面的信封依旧平整健在、完好无缺,才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一下。
不过她还是没有喝水,而是蓦然朝陆鹤南身边凑过去,借着车窗外细碎的灯光,仔仔细细地注视他的眼睛。
“你的眼眶怎么那么红?就像是哭过了一样。”
陆鹤南不自在地轻咳了一下,别过脸,僵硬地找借口:“可能是今天下午,看文件看得太久了吧。”
梁眷拉长语调应了一声,犹疑地看了几眼后,才将瓶子重新递到唇边,小口小口喝着,让冰凉微甜的矿泉水捋平她沙哑的嗓子。
一切妥帖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将那枚信封从包里取出来,双手置于信封之下,郑重其事地将它递到陆鹤南面前。
“这才是我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陆鹤南静静地盯着那个信封看了数秒,一时没有勇气去接:“是什么?”
“你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梁眷勾了勾唇,又将信封凑近了一些,眼中是掩盖不住的雀跃与期待。
陆鹤南颤着手接过,轻飘飘的信封捏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
其实信封封口处粘的并不严实,可他的动作太过小心了,以至于费了一番周折,才堪堪将信封打开,再轻轻倒置过来——两张很轻、却也很有质感的电影票落在他的掌心上,像是历经千山万水,终于找到了归处。
陆鹤南屏住呼吸,很珍惜、很贪恋地望着电影票上的每一个字。
“这是什么?”他明知故问。
梁眷莞尔一笑,耐着性子答:“《在初雪来临之前》的电影票。”
“上映个日期已经定了?”陆鹤南垂着眼,一错不错地看,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上面的烫金日期——是明年的二月三日。
“对。”梁眷用力点点头,本该尘埃落定的眼泪因为这三言两语,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趋势,“日子是我选的,因为那天恰好是立春。”
陆鹤南眼睫一颤,鼻腔蓦然酸涩起来。
立春,却也不仅仅是立春,也是你我相爱的第八个早春时节。
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姑娘同他说——
“我要在二十岁那年恋爱,然后与他熬过漫长、甜蜜、纷争不断的七年之痒。在相爱相守的第八个早春时节,要与时间长河中,不曾走散的恋人,修成正果。”
时隔经年,她仍记得,他也没有忘记。
梁眷解开安全带,轻轻揽住陆鹤南的脖颈,将自己送到他的怀里,亲密无间。
“陆先生,三十二岁生日快乐。”
“我会永远爱你。”
【我将我们的过去拍成电影,当做重逢的献祭。】
第166章 雪落
都说梁眷是业内少见的高产导演, 一年一部电影,几乎是标配。
可只有她身边的少数人知道,过去五年, 每当有电影杀青,回归到现实世界的梁眷,便重新陷入到无所事事的状态。
失眠、酗酒、安眠药、凌晨四点的旭日东升,才是证明她尚存于世的有力证明。
可是这次不一样。
——《在初雪来临之前》杀青结束, 家里是烟火气的,回过身也有人站在灯光下, 温柔地注视她, 包容她的一切。
她的来路曾被五年前的一场大雪覆灭,所幸五年后,又有一场大雪照亮了她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