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风凉话还是少说两句吧,说多了脑子会变笨。”
不理程英德,她转向严轻:“我没有及时发现阿孝在调查你,这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但不是我做的事,我也不能背黑锅。现在我知道了,我不会让阿孝再继续找你的麻烦。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点我永远记得。”
“你应该也记得,我只想过几天太平日子。如果你一定不许我太平,那我没办法,你我就都不要过了。”
“我没有,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
“我不信你。你信不信我?”
程心妙抬头盯着他,好些天没看到他了,如今再见面,她还是感觉他很迷人。
“我信你。”
他忍俊不禁似的噗嗤一笑,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用唱片又向下一敲厉永孝的后脑勺,他低声说:“傻瓜。”
厉永孝的头脑又混乱起来,怒火让他想要起身下床,可上方忽然响起程心妙的厉声:“阿孝!命不要了?!你给我趴下!”
他的动作停了住,因为一只热手狠狠压住了他一条腿。程心妙一边摁着厉永孝,一边直视着严轻。
“阿孝,你还有没有别的证据能证明他和秦青山有关系?有的话拿出来,没有就闭嘴。”
厉永孝说道:“和我一起的弟兄们,他们昨夜也都是人证。”
“那个不算。”程心妙斩钉截铁的回答:“他们当然全听你的话。”
厉永孝扭头看她,看得眼睛将要流出血来。这客厅里的人对他都是半信半疑,好像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污蔑着李思成,唯独二小姐给他的感觉不同。
他感觉她对他似乎是信的。她不信只是她不愿意信,因为李思成对她有恩,因为她对李思成有情。
他看李思成就像一个病灶、一个脓疮。为了不要疼、为了维持现状,二小姐选择对其视而不见,哪怕它迟早是要恶化成为一场大病。
屏着的一口气呼出来,他伏了下去,决定遂了她的心意。
短暂的寂静过后,程静农发了话:“乱糟糟,一锅粥。阿妙先让找间屋子让阿孝过去休息,冯医生也去,烧伤是随时可能有危险的,总要过了这几天才能放心。”
然后他向后回头:“老大,你去派汽车送思成回去。”
程英德答了一声“是”,知道妹妹导演的这一场闹剧算是失败了。
林笙闻声站起来,也要走,程静农却是说道:“阿笙你坐,我还有话要问你。”
林笙“哦”了一声,坐下了。和方才相比,她现在镇定了许多。程静农想她大概是控制力很强,所以不会长久的失态。这一点她还是不如她的母亲,程静农记得白道训就从不曾走过样,永远都是同样的姿态与气度。
等程英德和李思成走出客厅之后,他等了片刻,等到那两个人确实是走远了,这才起身在林笙对面坐了下来。
“阿笙啊,”他的面容冷下来,一道道皱纹忽然变得十分清晰,像是刀刻出来的:“你说实话,李思成到底是什么人?”
第101章 再会,世叔
林笙对着她的程叔叔,低头用双手抓着膝盖上的小皮包,半晌没有说出话来。程静农也不催促,耐心等着。
老一套肯定是行不通了。她琢磨着,因为那天严轻对着程心妙,已经给他们的婚姻编造出了一个离奇的开端。虽然不知道程心妙有没有将个这个新消息及时的报告给父亲,但她决定就当程心妙已经打过了小报告。
很突兀的,她笑了一下,是很勉强和惶恐的笑容。笑过之后她开了口:“这让我怎么说呢,我不想骗您,谎话说得多了,总有一天要露馅的,拖得日子越久,真相大白那天越丢人。况且您对我一直很好——方才那些话是我的气话,您,还有大哥,对我都很照顾,我心里是知道的。”
说到这里,她做了个深呼吸,眼圈有些红,但还是勉强的发笑:“怎么说呢?我可以发誓我对您没有丝毫的坏心眼,可我这话一说出来,你就一定要拿我当个坏人了。”
她又吸气、叹气,是要借着这样的深呼吸把眼泪憋回去。程静农见她的意志分明是软化了,连忙把语气调整得柔和了些:“你实话实说,好也罢,坏也罢,我都原谅。就算你是闯了大祸躲过来的,有程叔叔在,也照样护得住你。”
“事情过去了,现在倒也没什么了。”她抬手,弹去眼角一颗泪滴:“思成他……他其实不是思成,但他现在顶了思成的身份,我就当他是思成。那个真的李思成——就是我原来的丈夫——已经死了。”
程静农第一次听见这话:“怎么回事?”
“还是刚回中国的时候,我和那个死鬼当时回北平见他的父母,李家……我都没法形容,好像他们全家的人都不正常,死鬼也很嫌弃他家里的人,见了一面,双方都不痛快,我和他就临时在外面找了个地方落脚。那时候是短租了一个月的房子,那房子是个小四合院,我们住正房,厢房住的就是现在这个……这个思成。”
她嘀咕道:“我直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你继续说,后来呢?”
“我和那个死鬼总是吵架,先是吵,后是打。我真的是遇人不淑,那个死鬼对我简直就是残酷。后来,有一天夜里,那死鬼喝醉了酒,找我的茬,追着我打,现在这个思成就冲出来,我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动的手,反正一下子就把那死鬼弄死了。我当时吓傻了,以为我也得死,没想到他没杀我,只说让我帮他把尸首搬到后院去。我不敢不听,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起初我是吓傻了的,后来我渐渐的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我这是得了重生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气我、骂我、打我了。我一下子就又感激了这个思成,觉得那死鬼死得好,这个邻居真是拯救了我。我一方面是实话实说,另一方面也想哄着他别杀我,就说,你这样救了我,我很感激你,我要报答你。我不是有钱的人,但我可以给你些钱,你别嫌少。可是他说他不要钱。”
讲到这里,她抬头望向了程静农,声音压得很低:“他说他想隐姓埋名的过几天太平日子,而我正好是个无亲无靠的女人,所以他想顶替李思成,以我丈夫的身份活下去。我当时吓了一跳,我说我不会在北平久住的,我接下来要去天津逛逛,然后还要去上海投奔亲戚。到时候人家看见我的丈夫换了个人,会发现问题的。可我不知道是我和死鬼吵架时说漏了嘴,还是怎么样,他竟然知道国内的这些人都没见过李思成,只要我别出卖他,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假的。那我当然是不敢出卖他的。
“然后,我们就这么过了下去。我也说不上我是后悔还是不后悔,后悔还是不后悔,其实也由不得我。他是杀人不眨眼的人,难道我还有本事甩脱他吗?我只能处处都往宽里想,比如他对我也就是吃一口,这比原来那个死鬼强,那个死鬼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如果他还活着,我现在已经不知道穷到什么境地去了。还有,您看他那个样子也看得出,他是很冷淡的人,只要我不打扰他,他就不大会理睬我。真拿他当个丈夫看的话,他不合格,可和那些恶劣男人相比,他又还不算很坏。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也不敢去想那么久远的事情,我只求他能总这么悄悄活着,别去惹什么是非,也不要伤害我,就够了。我不太在乎养着他,他让我脱离了那死鬼的魔掌,这就算是我对他的回报吧。”
程静农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林笙继续说道:“这就是我说不出口的实话,这怎么说呢?听着就好像我谋杀了亲夫似的,可事实又绝对不是那个样子。今天不说不行了,我向您做了坦白,心上也算是去了一块大石头。您若是看我是个坏人,那我也不争辩,往后我不再来就是。只要看在我爸爸的面子上,您别去报官就好。另外,厉永孝说他是什么反日分子,这一点我是不相信的。首先,在我和他认识的这段时间里,别说反日了,他根本就是活得与世隔绝,什么都不干;其次,反日分子是不是和过去的革命党是一回事?但您看他那个样子,有一点革命的气息吗?他简直就像是冷血动物一样的。要说他心里装着国家啊民族啊,那我是不信。我自己私心分析着,他可能是闯过什么大祸,惹了不能惹的仇家,或者是什么退隐了的江湖人物,或者是家里出身不一般,不能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总而言之吧,厉永孝说他什么都行,说他真认识那个秦什么我都信,但说他反日,我没法信。我再说句冒昧的话,厉永孝总是抓着思成不放,应该是因为阿妙对思成有了感情——对了,厉永孝还说思成对程家是居心叵测呢,如果真是居心叵测,他会不顾程二小姐的青睐、对她不理不睬吗?”
程静农想起了之前某一次家宴上的小插曲:他这女儿先是诡秘的表示李思成不是李思成,结果和李思成在宴席上唇枪舌战了几句之后,回头就改了口,说什么“是阿孝没搞清楚”。
是就是是,非就是非,阿妙能够那样轻率的改口,可见她当时和李思成——姑且还叫他是李思成吧——是个博弈的关系。而且不是严肃的博弈,可能还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所以是一会儿恼、一会儿好。
如果李思成对阿妙别有用意,那么就不该惹她着恼,当然爱情战场上也有欲擒故纵这一招,但他未免纵得太过火了。他给她的就只有两次舍命相救,除此之外,据程静农明里暗里的观察,他和自家女儿简直好似两个陌路人。
脑筋转了一圈,他忽然笑了笑:“那么,阿孝那回带来上海的老两口,真是李家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了?”
林笙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不清楚。我当时都不知道和他起冲突的人,究竟是厉永孝还是阿妙妹妹。”
“你也没有问?”
“我不问。我连他姓甚名谁都没问。问了两次,他不说,我就再也不问了。这人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离开我。我想好了,他留下就留下,离开就离开,我不怕。只要我自己手里抓得住钱,只要他别一时发疯杀了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望向程静农:“我这家庭的情况,说起来简直是骇人听闻。谁听了都要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先前之所以瞒着您,也是怕这一点。现在瞒不住了,我也没法子,只能认命。但我有一点可以打包票,现在我的这个男人,再坏也坏不到您这里来。他也不是故意找机会要接近程家,因为我和他合作的时候,我还没有决定要来上海。而且您也看见了,他无论到了哪里,也没有主动接近过任何人。他要想接近,不用通过我,阿妙妹妹一个人就能把他领进程公馆了。我说这话也不是批评阿妙妹妹,我名义上和他是夫妻,可实质上,我没有独占他的资格。”
说到这里,她将皮包带子捋了捋:“我心里也乱,不知道我有没有把话说明白,叔叔如果有话想问,就问。还有,我往大哥那里投了点钱,算是入股。您要是介意的话,我也可以把那笔钱抽出来,横竖是小钱,不会耽误大哥的生意。”
她站起来,将皮包挎到了臂弯。灰着脸浅浅一鞠躬,她对着地面说:“程世叔,我告辞了,往后您多保重身体。”
程静农“嗐”了一声:“胡闹,你走什么走!”
第102章 问题所在
程静农早看出李思成有问题,只不过是没想到这问题的具体内容。对着林笙,他是一边听、一边看,林笙有时候说得流畅,有时候吞吞吐吐,神情也是时常变幻。可见她这说谎的功力还未达上层境界,心虚的时候嘴也会虚。
程静农对她不能全信,半信半疑,但将她这一番言语和现实对照起来,又可知她在大方向上没有胡说。反正不管那个假李思成是何方神圣,林笙这个人肯定是真的——他在暗地里做过详细的调查,连林笙的出入境记录都查过了,一切全都对得上。
只要林笙还是真的,那他就不能随便把这孩子撵出去,一是对不起白道训,二是说出去也不好听,好像他对他那林大哥不讲情义似的,他又不好把林笙的秘密公之于众。
她那秘密是她含着眼泪无奈说出来的,于情于理,他都应该为她保密,况且说了也未必有人信,她这日子过得确实是骇人听闻。
“坐下来。”他向她做了个手势:“我说了,你现在就和我的孩子一样,这里也等于是你的娘家。你遇到了难题,当然应该过来告诉我,我也一定帮你解决。”
林笙垂头坐下来了:“我也没什么难题,只要像厉永孝那样的人别再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的生活就算是很安逸了。房子也有得住,钱也有得花,一边花一边还在赚,我已经很知足了。”
“既然你和这个李思成,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的关系,又不是真正的结发夫妻,那你干脆和他脱离关系就是了。他若不肯,我可以出面。”
“程叔叔,您不懂我的心。我和他之间,虽然是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感情,但我一直认为他对我是有恩的。原来那个死鬼真的是——那就是个无赖,能活活的折磨死我。正因为他杀了那个无赖,我才能够活到今天,所以我想着,只要他不走,我就绝对不会赶他走,我宁愿养着他,给他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住处,他不愿意见人,就可以躲起来不见。我自己猜测着,他年纪轻轻,却会选择这样的活法,一定是先前惹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乱子,或者是受了某种很大的刺激。”
程静农忽然问道:“不怕你们偶尔发生口角,他一怒之下对你行凶?”
“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我只要我对得起他。就算他哪天真对我翻了脸,我也认了。我活了二十多年,总是活得一错再错,我习惯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程叔叔,我还是走吧。能说的我全说了,您若是也有什么话要对我讲,也请您别顾忌我的面子,直说就好。从来上海到现在,您对我的照顾太多了,还有大哥也很好,没有大哥,我现在还在闹穷呢。谢谢你们。”
她一鞠躬,转身向外走去,虽然言语从容了许多,但看着还是有点臊眉耷眼的,算是讪讪离场。程静农也站了起来:“这事就算过去了,你不要放在心上,这里依然是你的家,以后该来还是要来。”
她停在客厅门口,转身对程静农点了点头,又道了声谢。客厅外站着程英德,程静农见了,便指挥儿子:“去叫汽车送你阿笙妹妹回家。”
程英德答应一声,陪着林笙走了出去。两人出了楼门之后,林笙还是讪讪的:“大哥,我刚才和叔叔所说的话,你……你也听到了吧?”
程英德略微有点窘,仿佛是窃听被人抓了住,想说自己只听到了三两句,又觉得像是嘴硬。犹疑之下,他一时间就没回答。
程公馆的大院子里是一直都有汽车待命的,林笙就近走到一辆汽车跟前,回头又道:“我就不反复的啰嗦啦,总之我对大哥,也是同样感谢得很。如果大哥对我的所作所为有芥蒂,也请千万不要顾虑什么,要我撤股的话,我是随时都可以的。”
程英德为她打开了后排车门:“撤股的话不必再提,我倒是建议你考虑一下如何撤出你那个所谓的家。”
林笙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弯腰钻进了汽车里。程英德给她关了车门,然后并不目送,径直转身回了楼内。
他想找父亲谈谈林笙的事,但在大客厅里扑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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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心妙在一楼角落里,给厉永孝找了一间僻静的屋子。冯医生刚刚检查了他的状况,程静农走过来时,他正站在门口,忧心忡忡的对程心妙说话,大意是还得把厉永孝送回医院里去,别看他趴在床上不流血不昏厥,仿佛没有大碍,其实他在昨夜的爆炸中,整个后背都被灼伤,即便受了及时的处置,伤情也随时可能恶化,一旦恶化,便有无力回天的可能性。而医院总归是要比普通地方更洁净些,一旦需要抢救,医生与药品也都近在眼前。
程心妙听得频频点头,可是忽见父亲走了过来,她便不听了,冯医生也住了口。程心妙走上前去:“爸爸,您和林——阿笙姐姐谈完了?”
程静农点点头。
“她说什么了没有?”
“说了许多。”
“阿孝对她和李思成的指控,她也全承认了?”
“全承认我就不让她走了。这些等会儿再说,阿孝现在怎么样了?”
“您要问他话?”程心妙目前还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阿孝可以活下去,将来继续做自己的忠诚部下和左膀右臂;也让李思成可以继续隐居下去,将来等自己腾出手来,再慢慢和他演一场罗曼蒂克的戏。
程静农直接推了房门:“我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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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静农让冯医生搬来一把椅子,自己在厉永孝的病床前坐了下来。厉永孝抬头望向他,在这清冷屋子里静了片刻之后,他感觉自己镇定了许多,头脑也不像方才那样乱哄哄的了。
程静农挺和气的开了口:“阿孝,你把你方才那些话,仔仔细细的再讲一遍。”
厉永孝登时来了精神,他认为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而老板肯给自己这个机会,必定是也发现了林笙和李思成不对劲。
他得抓住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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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永孝这回讲得果然是很仔细。
他把前因后果一点不落,从他奉命去天津杀林笙讲起,一直讲到了昨天夜里的追踪与爆炸。有些话,事关程心妙的隐私,本不该讲的,但他顾不得了。他不敢再打半点马虎眼,生怕自己讲得不够透彻、不能直击老板的灵魂。
程心妙虽是靠墙站着,但是听得“如坐针毡”。程静农听到她为了强占李思成、支使厉永孝在天津谋杀林笙那一段时,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像是看了什么可笑的奇观。让她格外难熬,好像劈面挨了个大嘴巴。
然而厉永孝不顾她的死活,气喘吁吁的还在说。她心里一直认为厉永孝好,今天是生平第一次想扑过去掐死他。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厉永孝终于闭了嘴。
他这一回的讲述中并无太多新事,只是细节讲得周全,不像先前那回气急败坏、前言不搭后语的只是吵。程静农耐心的从头听到尾,然后起身说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