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他推开门,又对冯医生说:“去找汽车送他回医院。”
回头看见厉永孝还在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他道:“你先好好养伤,别糊里糊涂的丢了小命。”
冯医生和程公馆的两名仆人合力,进来将那病床推了出去。厉永孝趴在床上,知道自己已经是做尽了也说尽了,接下来能干的,就只有养伤,一如老板所说,别糊里糊涂的丢了小命。
而程静农这时也对女儿一招手:“我们上楼去坐,这屋子阴得很。”
程心妙双手抓着裙摆,乖乖的跟着父亲上了二楼,进了那间舒适的起居室里。
进门之后,她对着父亲察言观色:“我杀阿笙姐姐只是一时冲动,现在早没那个念头了。您是不是觉得我太任性妄为、生我的气了?”
“那个倒也罢了。”他答:“不过你确实是任性妄为,不计后果。你也不想一想,那孩子是你林伯父唯一的一点骨血,投奔到我这里来,我对她照顾还照顾不够呢,哪有无缘无故杀她的道理?真要是把她杀了,你能保证绝对不露风声出去?一旦这事被外人知道了,对着阴间,我对不起你林伯父和林伯母,对着阳间,我这样做事,也无颜去见那些和我打了半辈子天下的老兄弟们。平时我看你并不是那种容易昏头的傻姑娘,怎么这回为了个男人,连你父亲的名誉都不顾了?”
程心妙咕嘟着嘴:“我错了。”
第103章 往事如雷
程静农并不在一个问题上纠结,说清楚了就进入下一议题。
他将林笙方才所说的一切简单复述了一遍。程心妙没敢说自己早已知道这番内情,一边听一边尽职的做出种种反应。而程静农说完之后,又道:“我说阿孝怎么忽然给李思成戴上了那么大的一顶帽子,原来是他是有高桥治那边的情报做底气。”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伸手从茶几下的小抽屉里拿雪茄盒子:“你既然看那小子很好,为什么还要联合高桥治,对他下这种死手?如果古川大将刺杀案里真有他一个,那时候你可保不住他,日本人是一定要让他偿命的。”
程心妙也走过来坐下了,垂眼看着她父亲慢条斯理的点燃雪茄,同时答道:“这都是阿孝自作主张,我可没让他去向高桥治要什么刺客画像。”
“你没发话,他就私自通过日本军队的秘密电台、给高桥治发电报了?”
“对啊。”
程静农一手拿着一支雪茄,一手捏着一支长杆火柴,很惊愕的抬头望向女儿:“这是他该做的事情吗?他是你的人还是日本的人?他能为了私人的事直接找高桥治,怎么,他是高桥治留在上海的眼线?他和高桥治有私交了?”
程心妙这时才回过味来,一时无言以对,只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声。
“阿妙,我知道你很信任阿孝,阿孝从小就到了我们家里,一直兢兢业业,人也机灵,其实我对他也很看好,如果不是看他好,我也不会把他派给你。可人是会变的,还有一句话,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再怎么忠心耿耿,你也不可以把所有事务都全权交给他。况且你又不是老人家,精力不济,不得不依仗手下人,你小小的年纪,怎么就学会偷懒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真是只恨自己管得不够多不够宽——权力啊,我的孩子,我年少时没有权力,只能凭着一条命去打生打死,你比我的命运好,刚刚长大成人,我就把这么大的权利拱手送到了你面前,结果你却不珍惜?”
程心妙面红耳赤,几乎惶恐:“我错了。”
“你和你大哥,要是能合成一个人就好了。他太死板,你太跳脱,他那个榆木脑袋,给他划一条路他能走到死,你又是太不听话、肆意妄为。”
程心妙快被父亲说出了眼泪:“我年纪还小嘛!今天您教导了我,从明天起我就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不听话归不听话,可我记性好。你告诉我的好话,我一生一世都记得!”
她带了哭腔,声音尖锐,一直传到了门外程英德的耳朵里。程英德本是来找父亲的,并不知道她也在,可今天就好像是他的“窃听之日”一样,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门后就有人痛陈心事,不用他费半点事,那声音会自动的往他耳朵里钻。
回忆着父亲对自己的评语,他转身下楼去,心想妹妹有个优势,就是会对着父亲撒娇撒痴,甜言蜜语也是张口就来。而他这个榆木脑袋就不会这一手。对着父亲那张严肃的老脸,他想哄也哄不出口,挨骂就只能干听着。
他又想:“林笙现在到家了吧。”
而在他身后,隔着一层门,程静农点燃雪茄之后,感觉意犹未尽,把话又说了回去:“阿孝不懂事也就算了,高桥治难道也不懂事?他怎么敢直接和我们家的人合谋算计我们家的人?”
这话说得绕了,程心妙疑惑的抬头看他。他当即做了解释:“只要我不发话,那么阿孝和阿笙就都是我们家的人,李思成是阿笙的丈夫,管他是真是假,反正在名义上,他也是我们家的人。我们自己家的家务事,闹破天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我没有对他说话,他怎么可以私自插手?”
他抬头看女儿:“我非常讨厌这种事情。要是往后大家都学阿孝,那好了,我这个家成高桥治的驻沪办事处了。高桥治有事也不必请示我们了,只怕到时候我们家都成了他的了。”
“那不至于。”程心妙含泪笑了:“您也太夸张了。”
程静农终于点燃了手中的雪茄,他抬头刚要反驳女儿,门外传来了声音:“老爷,有电话找您,来电话的人说他姓秦,他和您许久没联系了,但是您认得他。”
程静农现在一听“秦”字就有点头疼,但这不是个古怪姓氏,他免不了要认识些许姓秦的朋友。
他没起身,只伸长胳膊,将一侧小桌上的电话听筒抄起来,“喂”了一声。
听筒里传出了个陌生的声音,问的是“程老板吗?”,得到肯定回答后,那声音说道:“我是秦青山。”
程静农登时坐直了身体。程心妙听不见话筒声音,可见她父亲勃然变色,便也挺起了腰,目不转睛的看着、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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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程静农挂断了电话。
程心妙没有听出前因后果来,这时便是疑惑的盯着父亲。而程静农转向女儿,开口说道:“真是见了鬼了,他居然向我要秦家的人。”
“谁?”
“他说他是秦青山。”
“秦家的人……他是要重新安葬秦家的人吗?”
“不。”程静农一摇头:“他要的是活人。”
此言一出,程心妙也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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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静农其实无法确定对面那人到底是不是秦青山——这个年头,人也可以是假的,他正好是刚见识过。但秦青山这种身份,似乎是没什么冒充的必要。
秦青山是来找他谈判的,更准确一点讲,是介于谈判和恳求之间。秦青山恳求他放了秦家八口,或者说出他们的下落,让他自己寻找,而他的回报是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与程氏为敌。
程静农当时听了个莫名其妙:秦青山既是有命活到今天、还有胆量来找自己寻仇,那就证明他还是有点势力。既是有点势力,又怎么会连秦家满门的下场都不知道?
他因此对对方有了一瞬间的怀疑。而他今天心境烦乱,也无意陪着任何人打哑谜,直接就答:“秦家的人,已经死绝了。”
可听筒中却是响起了一声冷笑:“程老板,你这个谎可是扯得没意思。我若不是有了确凿的证据,今天也不会给你打这个电话。”
程静农听到这里,心中一动:“你既然是有证据,不妨讲来听听。”
“满洲国。”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还要我继续讲下去吗?”
“继续。”
“那好,我再给你两个名字,厉永孝,高桥治,这回够不够?”
程静农没想到这两人的名字会在这件事情上联袂出现,脑海中出现了不妙的预感:“我还是没有听懂你的证据。如果你一定要向我要人,那我只能告诉你,秦家的人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全死了,死绝了。你想找他们的骨殖,可以自己去挖,这个我倒是不会阻拦。”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秦青山再说话时,语气中多了几分迟疑:“你是真不知道?”
程静农一头雾水、四平八稳:“我连你干爹本人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区区一个你?小子,想让我对你装傻,你还没这个资格。”
那边又是沉默,足足隔了十几秒钟,才又问道:“你……是不是有人瞒着你?”
不等程静农回答,他继续说道:“我不管你程家的家务事,我只要干爹一家人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肯给我这个下落,我即刻离开上海,自己去找;你若不给,那我们就开打,横竖我的命是干爹给的,还给干爹也是应当。”
说到这里,秦青山挂断了电话。
程静农放好听筒之后,没有立刻回过神来。将秦青山那一席话又回忆了一遍,他才后知后觉似的,明白过来了。
程心妙一脸疑色,他也是同样:“阿妙,你还记不记得秦家那一家子,最后是谁来处理的?”
程心妙思索良久:“是不是阿孝?好像是阿孝。”
程静农这些年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江湖,除掉的宿敌太多了,已经忘了众多敌人们都是死在何地何时。将雪茄送到嘴里深吸了一口,他问:“阿孝那时候不是已经跟着你了?”
“那时候他刚刚跟我,主要还是对您更殷勤呢。我那时候刚学着接手做点小事,他也时常闲着,还是在您这里跑得更多。”
“在我这里跑得更多?他在我这里都干什么了?我那时候还有差事给他吗?”
“好像也没什么正经差事,反正那时候我有事就吩咐他,我没事,他就在您这边晃来晃去。”
程静农隐隐想起了一些旧事:“那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和高桥治联络了?”
“对,劳工生意我也开始经手了,您那时候还让我多学几门外国话呢。”
“你经手,是不是就等于阿孝也经手?”
“当然,我总不能亲自跑到码头盯着那些人吧?具体事务是阿孝的——这几年都是这样,凡是我不必亲自负责的粗活,全都归阿孝。”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两只眼睛机警的看着父亲:“怎么啦?阿孝又出毛病了?”
程静农连着吸了几口雪茄,口鼻之间浓烟滚滚:“阿孝好像是把秦家八口当劳工卖掉了。秦青山不知道是从哪里打听来了这个消息,在电话里和我谈判,说是只要我把那八口放出来,秦家和程家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他从此远走他乡、再不回来。”
隔着烟雾扫了女儿一眼,他又道:“不过这话也可能是秦青山挑拨离间,我们不能轻信。秦青山对我是战是和,我是不在乎的,要杀我的人多了,他还排不上队。但我不能容忍手下人对我阳奉阴违、背着我搞这么大的动作。”
他站了起来:“我要查个清楚。”
第104章 阴差阳错
林笙到家之后,先来见她的人不是严轻,而是家里的老妈子之一。这老妈子走过来对她嘁嘁喳喳,说是家里刚才来了陌生的人,问东问西问了一大堆,全是太太怎么样、先生怎么样之类的话。她们全都如实答了,太太是好太太,先生也从不挑剔。那些人听了这些话,也没说什么,就那么走了。
至于那些人给她们的开口费,老妈子怕太太收回去,所以没提。
林笙也对着老妈子嘁嚓了几句,这其中的因果关系说来话长,就不说了,她只说已经“没事”,然后从小皮包中数了几张钞票出来,让她晚上出去多买几样小菜回来,余下的钱就请他们自己分了吧。
等老妈子拿着钱走了,她要上楼,可严轻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刚才张经理来了电话。”
林笙“哦”了一声,转身进了客厅,把电话打去丁生大厦张白黎的办公室。张白黎那边接了电话,开口便是欢声笑语:“林小姐,你不提醒我我也记得,今晚码头有两艘货轮一起到。我已经联系好了一辆小卡车,一船的货,那小汽车还能凑合着用,两船可就实在是装不下啦。我往后就用这辆卡车来运货。”
林笙也笑道:“你记得就好,我生怕你忘了,早上给你打电话,想要提醒你来着,可话到嘴边一打岔,又没提。听说昨夜你忙得很,从我这里出去之后又赶了个局,赢钱没有?”
“赢了赢了,好悬啊,凌晨的时候才翻过本来,差一点就是个输。算是个险胜吧!”
说到这里,二人寒暄几句便挂断电话。林笙上了二楼,直入卧室。严轻在门旁的沙发椅上坐着:“怎么样?”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还好还好,程静农对我的话能信几分,我说不准,但他至少也是半信半疑,因为他后来是挺和气的派汽车送了我回来。凭现在轮船运货的速度,他对我能有半信就够了,等这‘半信’耗尽的时候,我们的任务也应该完成了。”
严轻点点头。而林笙向他一笑:“你今天的表现也很好。我简直是搞不懂,你这家伙成天冷着脸,好似木雕泥塑,连个生动的表情都不肯做,可偏偏又仿佛是演技过人,所言所行看着都是那么的合理,让人觉得很可信。有的人不会撒谎,一撒谎脸上就露痕迹,你不是,你自然。”
严轻看着她:“这是夸奖吗?”
“你要是平凡人,这话不算夸奖,可是以你现在的身份和行为,你就非得有这个本事不可,这话就是夸奖。”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刚才老张在电话里说,他找着秦青山了。”
这也是他们“对策”的一部分。而夜里打电话不方便,所以传递消息的责任交给了门房老刘。老刘有途径去找张白黎,而张白黎看过了林笙写给他的字条之后,就立刻带人去了城外。
城外那座破败的二层楼老房子,被炸药炸得只剩了一层,断壁残垣上挂着断肢残躯,但因为此地太偏僻,被农田环绕,所以还没有乡民报官。
而赶在凌晨之前,张白黎在农田深处找到了秦青山。秦青山没有再受新伤,左大腿的旧伤就已经拖得他再跑不动。他身边还剩五个人,五个人也都还有武器。
秦青山和张白黎有一面之缘,这一面之缘就足以让他信任了这个“老张”。张白黎看着像个不得意的教书先生,但其实是正经跑过战场、打过游击的人。他顶着枪林弹雨都能把秦青山弄走,何况这里有的只是一片碧绿农田,田里只有些鸣虫和青蛙活动。
天色将亮之时,秦青山一行六人进入了一处弄堂深处的宅子。这宅子破旧阔大,主人是个祖上阔过的老太太。老太太守寡多年,独生的儿子十四岁就跑出去闹了革命,老太太起初以为儿子是想要做官,立刻就表态要花钱给儿子买个官当,可后来发现自己理解错误,她这儿子不是奔着做官出去的。
总而言之,老太太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不住的劝他回家,谁知苦劝无果,最后把自己也劝了进去,成了她儿子的同志。她这所大宅子里莫说藏六个人,六个人翻两倍,也照样住得下。
凌晨时分,秦青山安顿下来,吃了一顿早饭,然后和张白黎秘密的商议了许久。现在让他再找程静农报仇,他是没有那个力量了,但他的身份特殊,正好可以搅乱一池春水、给程静农布一座迷魂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