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一接通知,有关村民当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找到封合作,说让了地俺们的口粮怎么办?已交的高价地款怎么办?封合作也不做解释,烦躁地挥着手道:“我知道怎么办?县里叫让的,我是磨道里的驴,只听喝声!”
见书记是这种态度,有关村民便在一起商量:日他奶奶咱就不让,看他们怎么办!于是,没耕完地的照常耕,耕完地的便开始整排水沟。
最着急的是封运垒和他爷爷封大脚。
因为除了鳖顶子上的一亩一分薄地,他们家其余的口粮田、高价田全被划进了开发区。
这就是说,他们要赔掉六七百元高价地款,赔掉辛辛苦苦积攒了半年的肥料,而且连今后的口粮都没有着落!封大脚虽然还在履行铁牛看管员的职责,却在那里魂不守舍一个劲地走来走去,嘴里叨叨着:“这还了得?还讲不讲理?还叫人活不叫人活?”晚上回家,他便向孙子打听动静,并鼓动孙子坚决别让。
运垒咬着牙点头:“我当然不让!”
起初几天没见动静,在一个晴朗的上午,余主任突然带人来打界桩了。
一车削好尖头的短木棒运来,一伙人就抡着大锤住地界上砸。
五百亩土地的耕种者们看到这,立马扔下农具从各处聚拢过来阻止。
他们合力拔掉已经打好的界桩,夺下他们手中的大锤,站在那里又叫又骂。
封合作是应余主任的要求到了场的,可是在出现这种局面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劝说几句,根本不起作用。
无奈,余主任他们只好撤了。
第二天他们又来了,与昨日不同的是他们没到村里叫封合作跟着,却带来了一辆警车四个警察。
失地村民们相互打气:来了大盖帽咱也不怕!地是咱的地,理在咱们这边!照样“嗷嗷”上前阻拦。
不料,警察这时动手了,他们摘下腰间的电棍,照着人群就乱戳起来。
在“噼噼啪啪”的电火花声中,一个个庄户汉子倒在地上抽搐、惨叫。
余主任在一边指手划脚:“再电!再电!看他们还敢不敢对抗!”
就在这时,只听得有人大吼一声:“我日你祖奶奶!我跟你拼啦!”余臻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响过“嗖”地一声,左肩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击!人们急忙看时,原来是封运垒抡锨砍了余主任。
就在他红着眼又冲已经倒地的余主任再度抡起铁锨时,警察们眼疾手快,几根电棍同时戳到了他的身上。
封运垒连叫都没能叫一声,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这突如其来的事态,把众人都吓住了。
公家的人去扶余主任,庄户汉子们则去扶封运垒。
余主任的左肩上一道深口子,一段断骨碴子现在那里,县上的人赶紧开车送他去了县城。
在他走后好大一会儿,封运垒才睁开了眼睛。
见他又活过来,警察说:“走,到县拘留所跟你算账吧!”把他抬起往警车上一扔,就高鸣着警笛上了公路。
消息传到封大脚那里,老汉一下子呆在那里像一尊泥菩萨。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铁牛,这个他自小就无比崇拜的神物,前些天他带领全村人作大无畏抵抗才得以留下的神物,眼下却给他带来了土地失去孙子被抓的厄运!他打开门,向铁牛看了一眼,用老嗓子高声喊道:“不要你啦!不要你啦!谁爱搬去谁搬去!”然而仅仅是片刻,老汉却又一下子扑上去,搂着铁牛痛哭失声……十天后,封运垒的案子审结,被判刑一年。
此后,县上给天牛庙村拨了一百万地款,换了一个叫汪立言的当开发区主任。
封合作用这笔地款,给了失地村民一点补偿,剩下的又投进了“非农产业长廊”。
当村里村外开出稀少的杏花桃花的时候,几辆大型推土机轰响着开进了“天牛开发区”的五百亩地盘。
与此同时,天牛庙村的又一批青壮年扛着被子卷儿走上了外出打工的路途。
该给绣绣老太上的“百日坟”到时候了,亲戚们又一次齐聚在封大脚的家中。
因为封运垒的入狱,封大脚家中历经三个多月已经淡化了的悲哀气氛又变得浓重了。
左爱英对所有前来的亲戚不理不睬,只管坐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
他的儿子臭蛋偎在娘的身边,那张嘴始终咧咧着,不时“哇哇”悲号几声。
细粉看见儿媳孙子这个可怜样子,红着眼圈担负起做饭的任务,里里外外忙个停。
枝子是和三个儿子一块来的。
还没进村,她就跳下三国的自行车一路哭着往娘家走。
看见闺女挂着一脸泪水进门,一直坐在那里沉默着的大脚老汉再也憋不住,眼泪沿着条条皱纹滚滚而下。
他撩起袄袖擦一把泪,哀哀地道:“枝子,枝子,咱家祖祖辈辈也没出过蹲板房的呀,你说这是怎么啦……”枝子对这问题回答不上来,只是在爹跟前一跪长哭不止,他的三个儿子和细粉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拉起来。
羊丫和孙立胜来了,带着一蛇皮袋子鱼肉之类。
她一来就让孙立胜赶快去帮厨,自已到大脚老汉身边坐下说:“爹,姐,你们甭难过,运垒是犯了法,可村里人没有说他孬的,都说他是条好汉!”
听羊丫这么一说,老汉与枝子便慢慢止住了哭。
门口一声车喇叭响,接着封运品跟他的小媳妇丛叶走进了院里。
这个丛叶尽管摩登,可是对农村的习俗还是认真遵从的,绣绣老太的葬礼、三日坟、五七坟她都参加了,并且臂佩黑纱神色肃然。
家里人乃至全村人都对她态度好转,称赞她知书达理比死去的月月娘强得多,就连大脚老汉也对她不再持排斥态度。
态度不好转的只有月月。
只要一见丛叶的面,这小丫头就要在她背后吐唾沫,有时还要悄悄骂几声“浪×”。
这作为曾被丛叶发现过,告到封运品那里,封运品跟月月单独谈过,要她对继母尊重。
月月点头答应着,可是再一回见了丛叶还是吐唾沫。
今天丛叶一进门,小月月的眼睛又是白多黑少,嘴里也“呸呸”连声,让丛叶的漂亮小脸红一阵白一阵。
封运品发现了这点,冲女儿把眼一瞪,月月也向他把眼一瞪,然后就鼓突着嘴跟奶奶要来钥匙,回自已的家了。
看着她的背影,众人都暗暗叹气。
孙立胜把菜炒好端上桌来,封运品劝解大家:“运垒的事甭愁,等我过几天给劳改队上送点礼,很快就出来啦!”大家相信这点,都说:“对,对,运品你快去办!”
之后,封运品有意进一步调节气氛,便依照乡间姑夫、妻侄间可以胡闹的风俗,跟孙立胜频频开玩笑,并灌他酒。
一边喝,一边拿孙立胜酒醉后的一些丑闻取笑他。
孙立胜红头涨脑地道:“你小子别瞧不起我!我这把炒勺可是伺候过地委书记、县委书记!我在供销社饭店那阵,刘县长吃了我的菜,亲自到厨房向我敬酒!你算老几?你不就会拆个破车吗?你不就会捡破烂吗!”这话说得众人都笑。
封运品让他说得发急,拍一拍胸脯:“捡破烂的?我是全地区的‘拆车大王’!这不是我封的,你看没看临沂日报?”
孙立胜晃晃脑袋:“报上那些熊事咱还不明白?你给那些狗日的记者送上点礼喝上一壶,他们能把屎壳螂吹成大洋马!”
封运品更加着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姑夫:“你看看,这东西可不是吹的吧?”
孙立胜接过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不明白,嘟哝道:“这是哪国的蚂蚁爪子?”
封运品笑道:“不懂了吧?告诉你,这是厄瓜多尔的地契,咱已经是外国的地主啦!”
大脚老汉忙问孙子:“你说什么?地契?”
丛叶这时就拿过那张纸向老汉和众人讲,这真是一张外国地契。
前几天运品到杭州办事,遇上一家房地产公司为厄瓜多尔办理土地买卖,500平方米一块,接近中国的一亩,才花4980元,运品就买了一块。
大脚老汉听后望着身边的孙子,将老脸笑成了一张雏菊。
他万万没想到,一直对土地不亲不爱的孙子,今天竟然能花钱置地!他把一张老枯的大手像破扇子一样扑动着,大声说:“真好哇真好哇!运品你这事可办到爷爷的心窝里啦!在这世上,你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如有一块地好!噢,你说那地是厄瓜地?我去给你看着,我去给你种厄瓜。
我种了一辈子地瓜,那厄瓜保准也会种!”
这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羊丫说:“爹,那不是厄瓜地,那个国家叫厄瓜多尔,在南美洲,离咱们这里有好几万里!”
老汉说:“几万里我也去!我坐汽车,那玩意快着哩。
我去了就住在那里,将近一亩地也够我吃的啦!”
众人越发大笑。
封运品说:“爷爷,这不行!”丛叶也说:“爷爷你太天真啦!”老汉看出封运品两口子没有诚意,认为他们嫌他老,就嘟嘟哝哝道:“那你们就找别人吧。
不过我跟你们说,你让谁去看,也不如你爷爷对你们真心!”
封运品和丛叶见没法跟他把这事说清楚,就对视一眼,摇摇头不再说了。
吃完饭已是下午两点,众人准备了供饭和纸钱,就去了东山。
到那里一看,悠悠刮着的春风里,绣绣老太的坟上已经冒出细细密密的草芽儿了。
大家悲上心头,便哀哀切切地摆供饭,烧纸,叩头,然后默默地回村。
大脚老汉回来还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枝子小声跟羊丫说:“看咱爹怪难受的,我今天就不走了,留下跟他说说话!”羊丫说:“你留下好,今晚上我也不回店里了!”姐妹俩便让其他人走,他们叹着气坐在了爹的身旁。
姐妹俩一个劲地说宽心话,加上重孙子臭蛋到他面前磨磨蹭蹭,大脚老汉的心情慢慢变好了。
吃晚饭时竟吃下了一大碗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