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吃完,父女三个还坐在那里说话。
正说着,孙立胜却撞开门跑进来气喘咻咻地说:“羊丫,毁啦!小李叫公安抓起来啦!现在要抓你,你还不快跑!”
父女三个都愣住了。
大脚老汉拍着大腿说:“唉呀唉呀,怎么咱家光出事呢?”
羊丫容留女青年卖淫已有半年时间。
这事情还是受了封合作的鼓励才开始的。
封合作在“金尊大酒家”吃饭时多次对羊丫讲,“非农产业长廊”越来越发达,来做生意的客商越来越多,酒店应该提供一些特殊服务。
他说,还是南方开放,懂得“无娼不富”的道理,只要外地人一住进店里,漂亮小妞便立马打电话毛遂自荐。
羊丫笑着问:“你去了南方好几回,她们荐给你了吗?”封合作咧咧嘴:“荐过,可是咱没敢要!”羊丫让封合作说转了心,便在后院新盖起几间小屋,托他认识的汽车司机从外地给领来了两个。
羊丫与她们谈的条件是:提供吃住,但不发给工资,并且每接一个客向店里交十块钱。
于是“金尊大酒家”从此有了特殊服务。
时间不长羊丫就觉出了好处:又省下了服务员的开支,又增加了客流量,利润成倍增长。
这种特殊服务羊丫也干过几回。
那是在小张小李二人都有了主顾以后,又有新来的客人向她提出这事,她瞅瞅孙立胜已经醉倒,便将客人领到一个房间亲自接待。
这种接待她做得很隐蔽,决不让小李小张知道。
但她对亲自接待的客人是有所选择的,第一,本地的不接;第二,长相丑的不接。
经过这么一番选择,羊丫偶尔的几次便成了她的享受,嫖客们的各种奇异手段常常让她如痴如醉,有两回她还连钱都不收放他们走路。
没想到,今天这事让公安发现了。
也是活该败露:傍晚时门外停下一辆大卡车,司机在驾驶棚里没下来像是鼓捣机器,另一人却走到店里要吃饭。
到“雅座”里坐下,干惯了那事并深知大车司机脾性的小张立即将身子贴了上去。
不料这一下撞在了枪口上——那人正是县公安局化装下来扫黄的。
他将小张带到镇派出所,一审审出店里的底细,就把小李和另外一个小方全弄了去。
公安上也有办法:明确告诉三个姑娘,一个罚五千块钱,但交代出一个嫖客就减五百。
这样,小张小李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提供了嫖客的名单。
数数一人十个有余,派出所便释放了她俩,转而跟嫖客算账。
这些风流鬼有生意人,有邻村干部,甚至还有三名镇政府干部。
“鲁南拆车总厂”的嫖客最多,其中几个分厂厂长被一网打尽。
派出所一个个地找到他们讲:想保密拿一万;不想保密拿五千。
一时间许多人慌忙筹款,许多家庭爆发激烈战斗。
与此同时,派出所的现金也大扎大扎地收进来。
只有一个小方没被马上释放。
这姑娘是二十里外大王庄的,两月前找上门问羊丫缺不缺服务员,羊丫想起本店小妞常常供不应求,见她长得不错,就把她留下了。
细问起来,原来这小方爹娘已死,她为了让她弟弟能上完高中考上大学,就只身出来挣钱了。
过了几天羊丫开导她:要想挣钱就不要死心眼,不死心眼才能挣得多。
小方问她怎样才能挣得多,羊丫便说陪客人睡觉。
小方先是羞得不行,说啥也不干,可是当听说第一回能挣到一千块,这个庞大的足以交够弟弟一年学费的数目让她动了心。
于是,羊丫就找来了“鲁南拆车总厂”一个分厂的厂长。
第二天,小方红着眼睛将一千块钱存进银行,任劳任怨地择菜端盘子,陪客的事却再也不干了。
谁能想到,她被抓起之后,数量上的唯一却给她带来了严重的麻烦:派出所说她不老实交代,不让她走,还到大王庄通知她家里带钱领人。
村干部去中学跟她弟弟一说,她弟弟羞愤难捺,弃学外逃不知去向。
派出所得知这情况,只能从宽处理放掉了她。
小方回家后的当天晚上,就靠一瓶农药的帮助找她的爹娘去了……这几天里,羊丫跑到了县城,在她侄子封运品的住处躲着。
由于封运品的打点,“金尊大酒家”被罚款一万元了事,羊丫很快又回到天牛庙重整旗鼓。
第28章
“天牛经济开发区”的五百亩地盘闲置了将近一年。
虽然公路边建起一排平房挂起了开发区管委会的大牌子,虽然汪立言主任每天领一帮人坐着小面包车从县城赶到这里上班,虽然到村里参观铁牛的人平时还是不少,但就是没有到开发区投资建厂的。
到了夏天,五百亩地上长满了草,青蒿、灰菜、篷篷棵与狗尾巴草菁菁茂茂,密不透风。
村民们想到里头放牛放羊也得不到允许,于是这五百亩地盘成了小动物与昆虫的自由王国,野兔成群,刺猬频现,大群鸟类时起时落,有人甚至还看见了在草梢上飞蹿的一种小蛇。
到秋风刮了几场,这五百亩草场转为一片枯黄的时候,春天在这片土地上犯了法的封运垒回来了。
这个三十八岁的汉子在劳改队呆了半年,忽然变成了四十多岁的模样,胡子拉碴满脸皱纹。
他走到“开发区”旁边停下看了看,又朝管委会的房子盯了一眼,就提着他的破挎包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他便牵牛扛犁来到这里,打量一下,确定下位置,便套牛耕起地来。
那第一道深深的棕色犁沟,在这枯黄的草地上格外醒目。
管委会的人已经把他的行动看在了眼里。
汪主任说是谁这么大胆?手下的人告诉他这是砍伤了余主任的封运垒,汪主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但对这事不能不管,同时他又怕像余臻那样挨家伙,想了一想,便去找封运品,让他出面劝说他弟弟。
封运品听后皱眉道:“他真去耕地啦?你看,昨晚我去看他时他就说这事,我劝了他半夜呢!”汪主任让他这会儿到地里劝阻,封运品摇摇头:“不中用。
昨晚上他说了,非去耕地种麦子不可,说是大不了再蹲一回劳改。
也不知怎么回事,我这兄弟回来以后,性子变得更拗了!”
得知封运垒是这种态度,他哥又不出面,汪主任越发着急,便去村里找封合作。
不料封合作不但不去阻止,反而说:“运垒干得对。
我正要找你商量,与其让地荒着,不如先让村民种着,什么时候建项目了什么时候再让。
你说行不行?”汪主任沉吟片刻说:“这事不是小事,我找县长汇报一下再说吧!”
第二天,汪主任就带回了县长的批示:准许农民耕种开发区的土地,何时用何时收回。
封合作便将此向村民们传达了,让原在开发区有地的再去耕种。
由于这片地已经推平不见了田埂,村里只好找出原先的账本,按各家地亩一块块重新量出。
量出后很快有人像封运垒那样耕地,送粪,随后种上了麦子。
但也有一些地块始终无人耕种,困为那些地块的男主人在外打工没有回来。
秋后,当这五百亩地盘大部生出暗绿色的麦苗时,汪主任对天牛庙的干部和村民说:这地他们还是种不成。
他说,最近县委县政府召开联席会议,专门就“天牛开发区”的现状做了一番研究。
县委县府为了改变这种局面,决定采用“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策略,在明年春天举办首届“国际天牛文化节”,广泛吸引外商前来考察、投资。
为了把这事情办好,县里已经成立了文化节筹备领导小组,景县长亲任组长,阚副县长任副组长,县委宣传部、统战部、县计委、经委、外贸委、科委、工商局、土地管理局、乡镇企业局、广播电视局、文化局以及两个开发区的一把手、十里镇的书记镇长、天牛庙村党支书封合作都是领导小组成员。
封合作拿到红头文件一看,自已的名字真地和那些局长们排在一起,认为这是县委县府对他的器重,就十分高兴,汪主任让他积极配合他痛痛快快地答应着。
过了十来天,果然有三四个文化人来天牛庙,说是要挖掘“天牛文化”,为编排文化节的节目做准备。
其中一个长着大红脸留着披肩发的是县文化馆副馆长,叫罗非,他手夹烟卷对封合作说:“文化节是国际性质的,所以咱们的节目也要拿出国际级的!国际级的你懂不懂?能震住老外的你懂不懂?”另一个叫乔唯唯的青眼皮中年女人补充道:“尤其是音乐舞蹈,要拿出超越国界超越语言障碍的!”如此宏伟目标的提出让封合作肃然起敬,他便认认真真地开始向他们介绍他所了解的“天牛文化”。
他先讲那个道姑打落天牛的传说,让罗非他们喜得直拍巴掌:“好!一个绝妙的舞蹈出来啦!”那个乔唯唯还立即婆娑起舞,试探着塑造道姑的舞姿。
封合作见他们有两下子,就进一步向他们提供素材,讲了铁牛偶尔在年夜里叫唤的传言等,这都引起了二人的极大兴趣。
封合作再没啥可讲了,罗非提出到现场看看,封合作便领他们去了。
让大脚老汉打开门,罗非一手捏着下巴颏,一边围着铁牛转,若有所思,九匝方止。
那乔唯唯便在那里舞舞扎扎,一次次身体前倾扑向铁牛,又直起身踮着脚尖退回去。
他们的怪异举止让封大脚与臭蛋莫名其妙,只好站在一边傻呆呆地观看。
在围墙内半天,几个人又出来看别处。
转眼看见了旁边一人来高的红砖小庙,急忙问那是什么,封合作期期艾艾一会,才回答是土地庙。
自从1981年封大脚办儿子丧事恢复了送汤的习俗,这些年来此俗越来越盛,村里想管也管不住。
前年费金条死了老娘,还花钱雇人建起了这座像模像样的小庙,塑了土地神像放在里头。
封合作认为这是封建迷信抬头,讲出来是不光彩的。
不料罗非却把双手响亮地一拍:“太好啦!这下子有戏啦!”
乔唯唯问他有了什么新思路,罗非眉飞色舞地道:“看见了吗?一边是铁牛,一边是土地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