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县城的大集,封铁头一年中总要来个三两次,多为了些小买小卖。
他知道,在集场西头的河边土坡上,有一个“工夫市”,每到年初或是夏秋大忙时,这里都蹲了一大片穷汉。
这些人是到财主家找活做的,年初来这里的是要做长工,大忙时来这里的是要作短工。
从前他看见这片穷汉心里曾有过沾沾自喜,他庆幸自家有地种从而能够避免这种被人挑来拣去的难堪。
但没想到,他今天也来到了这里。
所以他走到这片人堆的边缘时,脸上挂了满满的羞惭。
刚刚蹲下,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回头一看,原来是封四,便道:“哟,你也来啦?”封四往前挪挪身子,与铁头肩并肩蹲着,嘴里说:“不来咋办?我日死他亲娘!”铁头前几天听说,封四因为一直还不上宁学祥的账,自家的三亩地给“准”去了。
他觉得封四也怪可怜,又想到封三的得意,就说:“你哥刚揽了一些,怎不跟他拨几亩种?”哪知封四一听这话连连摆手:“呃,甭说了甭说了,我打过这谱,昨天还张口跟他说过,可是不中用。
俺那个大脚侄说了一声行,可是立马叫他爹挡住了,死活不拨给我!唉,如今的人心都叫毛猴子吃了,一奶同胞也是各顾各呀!”铁头听了,便叹几口气,表示对他这观点的赞同。
又说了几句别的,封四忽然抬手一指:“你看,这家伙也来了!”铁头看看,原来是银子的爹费大肚子。
想想自已对银子存的那份心思,他觉得实在不愿见这个人,于是就将头低下偷眼瞅他。
人堆中好像有许多认识费大肚子的,招呼声来自七嘴八舌:“大肚子,今年打谱到哪里吃饭呀?”“大肚子,今年还能一顿吃十六个煎饼不?”费大肚子听了这话很惊慌,急忙扭头四处去看。
见还没有来挑觅汉的东家,方松下一口气,红着脸笑骂:“又不吃你家的,你操这x心干啥?”说着就蹲下向一个熟人要烟抽。
铁头看着费大肚子的背影,不禁为他心酸起来。
这个浑名叫“费大肚子”的人,其实是没有肚子的。
他长一副大个子,腰整天弓着,这样那肚子越发显不出来。
但他吃得多,这几年在外雇活,到哪家就把哪家吃红了眼。
传说他那年在杨家屯杨家,曾经一顿喝下一大罐子糊粥;在白龙沟朱家,曾经一顿吃下去十六个煎饼。
于是他这张肚子名声越来越响,弄得他找活做很不容易。
他今天也来这里,肯定是去年的东家不要他了。
这时,蹲着的人群忽然有些骚动,人们纷纷站了起来。
铁头也随众人站起,伸着脖子看看,原来是几个财主管家模样的人来了。
那几个人来了也不说话,只管拿眼往人的身上瞅。
铁头觉得他们的眼神很厉害,扫过他时,他甚至觉得骨头缝里都跑过一阵凉风。
过了一会儿,一个挑人的伸出手指道:“你来,你也来。
还有你!”几个汉子就跟他走了。
雇人的又来了几个,这里的穷汉就一拨一拨地减少。
铁头在那里等着。
等了半天,终于和封四连同另外三四个人一起让一个白白胖胖的人挑上了。
封四问了问,说是去皂角岭。
几个人便跟着他走。
铁头回头看看,见费大肚子还弓腰站在那里向一个瘦子央求:“你放心吧,我一定少吃!一定少吃!”
到了离天牛庙七里远的皂角岭,进了一个大院子,那胖子道:“天怪冷的,咱们先烤烤火吧!”就领众人到一个偏房里烤火。
生上一堆火,那管事的一边烤一边与大家说这说那。
铁头觉得不太冷,就离开火堆坐着,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等着管事的吩咐。
这中间,他听胖管家问他姓啥,他便如实回答姓封。
天近中午,管事的起身向几个人指着道:“老封,老陈,小刘,你们几个留下吃饭,其他几位请回!”
铁头忽然明白过来:噢,他们叫来一些并不都留下呀。
那么他叫的这“老封”,叫说封四呢还是说他?正疑惑间,管家对他说:“小封你没听清吧?你也回吧!”铁头这才知道他被剔下来了。
他去看封四,封四对他投来了一个惋惜的笑。
他只好走出了这家的大门。
到家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想自已身强力壮年纪也轻,轻而易举地会让人挑上的。
然而他却成了剔下来的。
到了晚上他去封四家,见封四已经回来,便向他问原因。
封四笑道:“这怪你不明白。
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管家让咱们烤火,是看咱们谁勤谁懒的!”铁头急忙问:“他怎样看出来?”封四道:“肯定是勤添柴勤拨火啦。
谁叫你远远坐着像个生鹰?”铁头后悔不迭,连声叹息:“唉呀唉呀,你看这事弄得!”
二月二这天天还不亮,封大脚正搂着绣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了窗外爹的高声喊叫:“大脚,还不起呀?”大脚看看窗户还灰着,不满地道:“起这么早干啥?”爹立马火了:“干啥?你说干啥?”大脚忽然想起在这“龙抬头”的日子,是要早早起来“踅谷仓”的,于是一骨碌爬起了身。
见他起,绣绣也急忙穿上了衣裳。
小两口走出门来,封二老婆正拿着一张瓢站在院里。
她将瓢扣着,用一根筷子边敲边念叨:二月二,敲瓢碴,
小老鼠,快搬家,
搬到哪里呀?
搬到财主家!
绣绣听了,在一边偷偷笑。
大脚小声向她道:“咱娘年年这么说,可是家里老鼠年年不少!”
封二老婆念叨完了,去了屋里片刻,又用瓢端了点杂粮出来。
大脚上前接过娘手中的瓢,见爹正在院角牛棚里喂牛,便说:“爹,动手吧!”封二却没过来,他一边给牛添草一边道:“你跟你家里的踅吧!”大脚听了这话心里一热。
“踅谷仓”这事,往年都是爹领他干的,今天却让他和绣绣,这分明有着另一种意味。
他看了绣绣一眼,将瓢递给她,自已拿铁锨在院中央挖了一个小坑,让绣绣抓了瓢里的五谷杂粮放进去,然后用土埋上。
接着,他从西墙根滚过一个石碌碡,使劲一掀,让它竖在了那个窝窝上面。
这时候,封二老婆早已拿来一个簸箕、一根椿木棍和一篮草灰,分别交给儿子儿媳。
大脚问绣绣:“你会吗?”绣绣点点头:“不会。
可俺见过!”大脚便知道了,财主宁学祥家尽管粮食满囤,却也年年没忘“踅谷仓”这个风俗。
他暗暗慨叹一声,便弯下腰,一手拎着簸箕,一手拿椿木棍“卟卟”地敲着,绕着碌碡走起了圆圈儿。
后头,绣绣亦步亦趋,一把一把往地上撒着草灰。
封二老婆在一边道:“怎么光踅不说?”
大脚便瞅一眼绣绣,羞答答地开口了:“五谷丰登呀!”
绣绣也羞答答地接道:“粮食满囤呀!”
大脚又说一句:“五谷丰登呀!”
绣绣再接一声:“粮食满囤呀!”
小两口边说边走,走了一圈又一圈。
那草灰撒成的圈儿一环比一环大,且层层地套起,在下了一层轻霜的院子里分外鲜明。
最后那一圈到了院墙边,封二老两口笑嘻嘻地齐声赞道:“哎哟这个大囤呀!哎哟这个大囤呀!”
下一个县城大集,铁头又早早去了。
费大肚子比他去得还早,蹲在那里无精打采的,看样子又没吃饭。
看见铁头过来,他招呼小伙子去他身边蹲下,问:“怎么,到了那里又叫人家刷下来啦?”铁头讪讪地道:“不是怎的?”
蹲到日上三竿,还没见有雇人的来。
然而这时,有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走过来了。
他到人堆跟前大声说:“农友们好哇!”接着就把手中的一摞纸片子发给大家。
铁头接到手的是两张,都是画儿。
一张上画了个庄户汉子,正把锄竖在地里,他躺在地边树下睡觉。
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只狼拉着大尾巴伸着长舌头向汉子走来。
另有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向那汉子作着扬手呼唤的姿势。
在狼身上和纸边上,还有一些字。
另一张,画了十几个人,让一根大木棒压着,压得呲牙咧嘴。
木棒上边却站着四五个人,一个个鼻子奇大,衣裳也怪,而且人人身上都有字。
铁头看不明白,旁边的费大肚子也看不明白,二人嘟囔道:“是什么x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