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这时,那人讲话了。
他说,农友们,沂东县农民协会成立了,请大家积极参加。
一帮等着当觅汉的人立刻问:农民协会是干啥的?那人讲:反对帝国主义列强。
接着,他让大家看着手中的纸,解释上面的内容:那一只狼就是帝国主义,那个学生向农民喊的话是:农友们醒醒吧,大的危险到啦!另一幅画上,那些踩农民的就是帝国主义,第一个是英国,第二个是美国,第三个是德国,第四个日本。
教书先生特别强调:那画上的农民就是你们!这话让一帮穷汉哈哈大笑:什么帝国主义,俺怎么没觉着他们踩咱呀?还有那只毛猴子,俺也没见呀!
教书先生脸上就现出了痛苦的表情。
他说:农友们呀,你们不能不觉悟呀!还是赶快参加农会吧!
费大肚子问:“参加农会,管不管饭?”
这话让穷汉们哄笑起来。
铁头也觉得费大肚子的问话太出辙,他便抢着问:“除了管帝国主义,农会还管什么事情?”
教书先生说:“为农民说话,替农民办事!”
铁头眼睛一亮:“真的?”
教书先生说:“真的。
如果农民受了欺负,农会就帮他们讨公道!”
铁头问:“那,俺们这些锄地户子,揽的地东家说抽就抽,叫咱吃不上饭,农会管不管?”
教书先生点点头道:“管呀!你说的这事正是农会的任务之一:争取永佃权。
就是说,种了东家的地,就得永远种下去,不能让他们说收就收!”
铁头腾地站起身道:“咱就想这事呀,我入,我入!”
这天早晨,教书先生从“工夫市”上领走了六个人,其中包括铁头。
在县城中央的一座小学里,铁头他们坐下之后,才知道这教书先生姓蒋。
蒋先生一一问过六个穷汉的姓名和所在的村子,然而拿出了一面旗子展示给他们看。
那旗是红颜色的,上面有一张犁,是用黄布铰了贴上的。
蒋先生说:这就是农会的会旗,它是十分神圣的。
收起这旗,蒋先生又拿出一些早有着一张犁的三角形木头块儿,用一柄小刀唰唰地在上面刻起字。
刻完六个,一一发给大家,说这就是他们的会员证,上面刻着的是每个人的名字。
铁头看看自已的那一块,虽然不认得字,但知道上面刻的就是封铁头三个字。
这时候,他就有了小时生病,娘给他从巫婆那里讨来一张救命符让他攥着时的感觉。
在此之后,蒋先生开始了长长的讲话。
他的那些话让铁头感到十分生疏。
但有些内容他还是听明白了:南方的农民早就起来了,他们怎样怎样;咱们北方也不能落后,也要快快行动。
铁头听南方农民干的那些事,就跟造反一样,便怯怯地问:那样的事咱敢干吗?蒋先生道:怎么不敢?南军很快就要打过来了,他们一来,就是工农的天下!蒋先生又讲,在沂东县的北乡,农会已经搞得轰轰烈烈了。
明天城北的潘庄集上,将有一次农会组织的游行,建议大家去看看。
于是,这天晚上铁头他们就没回村,吃了点蒋先生为他们买来的大饼,在一间教室里烤着火蹲到天亮,便去了潘庄。
那天的见闻让铁头惊心动魄。
本来那集上并没见出什么特别,只是觉得人格外多一点而已。
可是在日到东南天的时候,潘庄村头突然响起一阵锣鼓鞭炮声,满集上的人就呼呼啦啦往那里跑,转眼间聚起了几千人。
也不知从哪里弄的,两杆大布旗竖起来了,无数杆小纸旗也在各人手中拿着了。
一个猪圈的矮墙上,有一红脸汉子站在那里领着众人喊:“铲除土豪劣绅!”“跟潘小鬼算账!”然后他往墙下一跳,领着大队人马向村里走。
到了一个高门大院,前面的一些人在身后的呐喊助威声中将门砸开,拉出了一个瘦猴子似的老头。
这老头让两三人架着,但尚有一些威风,一双冷眼瞅向谁,谁就噤口止声将头低下去。
在领头的红脸汉子旁边有一个白皮子年轻人,这时高叫道:“大伙甭怕!看我怎么治治他!”只见他走到潘小鬼跟前,举起一根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木炭棒,往那张瘦脸上就画。
潘小鬼死命地将脸动来动去企图破坏他的意图,但身后的人把他的头就像铁拐李抱葫芦一样牵牵抱住。
只消片刻,潘小鬼便让这年轻人画出了八字眉、掉稍眼和一张似在痛哭的大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引得人群中发出一片哄笑。
于是潘小鬼的威风荡然无存,人们的情绪又转高昂,口号声震耳欲聋。
在潘小鬼让人押着去别的街上游行的时候,铁头没再跟着。
他站在那里紧张地思考起刚才看到的情景所意味着的一切。
这个城北有名的财主潘小鬼,铁头早就听说过。
潘家有地十多顷,还在城里开了油坊和商号。
他最出名的故事有两个。
一个说一家锄地户子得罪了他,他就将那家的祖坟扒开,铲光里面的骨头,然后杀了一头老驴再埋上。
另一件事说他与邻村的财主马家斗富,马家每多买一亩地,他就多盖一间屋,结果一气盖了一二百间,让潘庄平空涨出了一块。
这大片闲屋让县衙门知道了,每逢来了军队就安排到那里,军队与县里都觉得省事,便都给潘小鬼一些报偿,于是这屋又成了他家的财源之一。
铁头想,就是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竟也叫农会像耍猴子一样游了街!啊呀呀,世道真要变啦!
想到这里,他掉转身子,脚步咚咚地回了天牛庙。
封二父子俩在“惊蛰”这天开犁耕地了。
这是一年农事的真正开始。
一大早,父子俩就磨起只有这天才给牲口喝一顿的豆沫来。
他们没舍得用牲口,而是一人抱一根棍子推磨。
磨出两碗,放进筲里,再掺上一些水,就提到了一牛一驴面前。
等他们将豆沫喝干,大脚也把犁铧整理好了。
他问爹:“先耕哪块地呀?”封二大声道:“当然先耕新揽的!”父子俩就吆上牛驴,去了村西三里远的蚂蚁沟。
从费左氏家揽到的十三亩地,就在这条沟的沟坡上,长长短短宽宽窄窄共有八块,中间隔着一道道斜斜的堰塍。
走到地头,封二没顾上歇一歇,便拿铁锨到地里挖了一下,抓起一把棕色湿土来,捻一捻,又放到鼻子上闻一闻,兴高采烈地对儿子说:“这地还行,不算太瘦!”
接着,父子俩就套牲口。
封二怕那个掉角牛不听话,就亲自扶犁,让儿子在前头牵着牲口。
那牛果然不听使唤,老是不走直线,领导着旁边的灰叫驴往地边上走,大脚怎么拉也拉不住它。
封二老汉火了,说:“豆沫子也喝了,你给我来这一套呀?你是瞎了眼!”抬手“啪”一鞭,打在了掉角牛的左耳梢上,那儿立马见了血。
掉角牛“哼”地一甩头,又往右边走,封二又一鞭将它的右耳打出了血。
这一下,那牛便老实了,乖乖地往正前方走。
这时,封二反而吆住了它,停下犁去摸摸牛的两耳,心痛地道:“你呀你呀,你有多傻!”
牲口不用牵了,封二看看地里有一些或大或小的石头,便吩咐儿子捡出去。
大脚便撅着屁股,一歪一歪将那些石头捡起,一一扔到地堰上。
转眼间,封二已经指挥着牲口耕了两个来回了。
他手扶着犁把,心里忍不住阵阵激动。
望望前面赳赳而走的一对牲口,他想起了往年耕地都要由儿子给那头驴拉帮套的情景,心里说:我终于熬上一整犋牲口了!想想村里,除了那些财主,能有一整犋牲口的并不多呀!有这样棒的一犋牲口,就是有五十亩、六十亩地也不在话下!
更让封二激动的,还是第一次耕起这块陌生土地的感觉。
这块费左氏家的地,已经让铁头家种了多年了,而今天我把它争了过来,我用我的犁耕它了。
这种感觉,只有一件事情能和它相比。
那件事情是封二隐藏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
那一年的麦季里,他跟费大肚子一块到南乡给人割麦子,干过五六天,他挣了两块钱,费大肚子却只挣了一块。
因为费大肚子到哪家,哪家就嫌他吃得太多活却没多干,一致地扣他的饭钱。
这时,封二惦记自家的麦子该割了,就决定回去,费大肚子却说他家里没有麦子再多干几天。
那天晚上临走时,费大肚子让他给老婆捎个话,说他过个三两天才能回去。
封二至今清楚地记着,那个晚上热烘烘的西南风刮得很猛,将那些没有收割的麦子刮出了无数个此起彼伏的漩涡,让他感到有些发晕。
走进村里已快半夜,家家户户都已睡了。
费大肚子的家在村前,没有院墙只有两间破草屋。
封二走过这儿,想起费大肚子的嘱托,就走到了那破屋前。
他说:“嫂子睡啦?”屋里没有人应。
再喊一声,屋里还是没有人应。
他想难道这女人没在家?就推了推门。
奇怪,那门竟没闩,一推就开了。
封二就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