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18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当大脚跳下驴背,牵着牲口跟着郭龟腰走进这个苏北大镇的时候,他感到他的头一阵阵发晕。

他早就听说,这青口是做买卖的大地方,沂河、沭河两岸的花生油花生饼、豆油豆饼以及山货、粮食都往这里发,尤其是花生油运往这里的数量之大,有人说能长年累月地淌成一条小河。

但他想不到这些买卖就是由街上这么多的店铺和这么多的牲口驮子来实现的。

在那么多的大骡子大马堆里,大脚牵着的那头驴就显得格外萎缩与寒酸。

但他顾不上体味这点,他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让那些人与牲口冲撞得跟不上郭龟腰和他的大黄骡子。

这让大脚感到十分恐慌。

为了赶上去,他牵着驴不住地左冲右突,那只大脚不知让人踩了多少次,有一次还让一头骒马踩了,生出钻心般的疼痛。

他急得叫:“郭大哥,咱们要去哪里呀?”郭龟腰却在前边一边甩着缰绳头儿一边慢悠悠地道:“去油行呗!”

走过一条长街,郭龟腰终于到了他要去的那家油行,那里去的人太多,郭龟腰将驮子卸下,待过完秤,将五十块大洋束在腰间,日头已经偏西了。

郭龟腰瞅瞅日头,骂道:“日他姐,该着今天弄扬州帮!”随后领着大脚去街上吃下两碗大米干饭,然后又去盐行装盐。

待把一切拾掇好,住进一家小客店,大脚见两头牲口已经在石槽边欢快地吃草,向郭龟腰问道:“人说青口靠海,海在哪里?”郭龟腰看看太阳还有一些高度,说:“走,我领你见见景儿!”

背着一颗夕阳,二人走到镇东,走向了一片平展展的荒滩。

再走一会儿,大脚便看见了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那一片大水。

那是一片蓝色的大水,涌动着波涛的大水。

大脚记得,在他的经历中所见过的最多的水就是沭河水了。

但沭河水再阔也就是三四百步的模样,而这片大水却是无边无际呀。

他一改平日的木讷,向郭龟腰问这问那问个没完。

他看见一只只渔船在海上来来回回地忙活并载来许多腥气冲天的鱼虾,他问那些人怎样打渔,郭龟腰便讲了许多他从没听说过的事情。

郭龟腰说,他们在黑蒙蒙的夜间出海,能很容易地找到远在几里十几里之外置下的坛网。

他说,一些船老大架船在大雾天里摸索着行走,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停船捞点海泥,放舌尖上品一品,就会立刻明白自已身在何处。

他还说,有些打渔人在水里久了,上了岸反而发晕站立不稳……听了这些,大脚恍然大悟:噢,原来这世上的活物是分为两大类的:一类是靠水活着的,像鱼、鳖、虾、蟹,和那些打渔人;另一类是靠土活着的,这就是牛、羊、驴、猪,庄稼,还有咱这些种庄稼的人!

大脚为自已有了这一发现感到兴奋异常。

当他看见又有一拨渔人喊着号子撑船出海时,他耳边清清晰晰地听到了家乡人耕地时喊的“喝溜”。

他回头看看暮色霭霭的西北方向,更明晰地意识到自已是那片对他来说无比熟谙的土地上的物种,一股想回家的念头便强烈地冲荡在他的胸中。

他对郭龟腰说:“咱们快回去吧!”

这晚上他们没走成。

因为天已经黑了。

吃过晚饭后,郭龟腰问大脚:“不去找扬州帮玩玩?”大脚问:“什么是扬州帮?”郭龟腰笑道:“这个你都不懂。

就是南边来这里的女人!”大脚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急忙摇头:“俺不!”郭龟腰问:“为啥?”大脚说:“家里不是有么?”郭龟腰道:“你就知道你有宁学祥他闺女。

你没想想,那妮子见过多少男人的鸡巴!”说完这话,郭龟腰恶毒地一笑,弓着腰急急地走掉,扔下了一个心乱如麻的大脚。

次日的回程路上,郭龟腰边走边打哈欠,没再唱一句“姐儿调子”。

但他走路还是不慢。

他那个大黄骡子驮了四麻袋盐,仍然“咯噔咯噔”地走得很有劲儿。

后边的大脚就惨了。

驴慢,人更慢。

大脚先是跟在驴后头走。

走一会儿就让驴拉下一大截,只好拖着大脚一歪一歪地跑着追上去。

追上再往前一看,他的驮子已经让郭龟腰拉下老远了。

郭龟腰回头看看,便把骡子喝住等他,嘴里骂:“你个孬熊,不能干这行偏要来干!”大脚羞愧满面,心里也说:是呵,咱真是不能干这事,真是不能。

这样磨磨蹭蹭走了一天,路才走了一半,只好又找店住下。

第二天走到天黑,终于走到了离村还有五里的黑石顶子。

一进那个地势很高的小村,只见村里人都带着一脸惊恐往最高处的一个石顶子上跑。

郭龟腰拦住一个熟人问出了啥事,那人道:“哎呀龟腰兄弟,你们天牛庙叫马子围起来啦!”

郭龟腰与大脚都大吃一惊,急忙把牲口拴住跑到高处瞅。

他们看见,五里外的天牛庙,此时果然是一片火光一片枪声了。

天牛庙的这场匪祸是封四引来的。

封四今年是在皂角岭扎觅汉,隔上十天半月来家看看。

这一天傍晚他又回来时,却有两个陌生汉子一块儿进村。

把门的青旗会员问封四他们是谁,封四说是在一块扎觅汉的伙计,今天想到他家坐坐。

守门的放过他们,左想右想不对头:一个穷觅汉,还有雅兴把伙计叫到家里做客?便去报告了宁可金。

宁可金听后,立马叫人把封四和那两个人带到了家里亲自盘问。

没经几个回合,三个人便神色慌张显出异常。

宁可金让人拿杠子伺候,很快把他们的底细弄清了。

原来,封四在外头已经暗地里当了马子,白天在皂角岭当觅汉,夜里则出去跟着马子办事。

另外二人是公鸡山上的人,因天牛庙宁可金领着青旗会与马子作对,杜大鼻子早想教训教训他,便让这二人跟着封四进村看看设防情况,以便瞅时机踏平这村。

宁可金一听怒火万丈,把封四吊到屋梁上问他为何要当马子。

封四气昂昂道:“我是冲了杜司令的大谱才干的!”宁可金问杜大鼻子有什么大谱,封四答:“他说了,打下天下,杀光财主,分地给穷人!”宁可金冷笑道:“他想得怪美!”说着就更加起劲地揍封四,也揍另外两个马子。

经痛打、审问,那两位马子又供出了封四当马子时的一些具体行径。

他们讲,封四没有家伙,每次夜里出去抢东西,都拿着一把锥子和唯一的一粒子弹。

窜进一家,便一手捏子弹一手端锥子,嘴里喊:“快拿钱来!不拿我就锥啦!这玩意儿可不是弄着玩的!”就靠这粒子弹,几十块钱已经到他手了。

宁可金笑道:“嗬,办法还不少呢!这办法咱没见识过,今天就见识见识!”说着他就从手边长枪里退出一颗子弹,再找来一把锥子,让手下一个黑脸小伙冲着封四锥。

封四吓得急忙求饶,说大少爷你行行好,俺再也不敢了。

宁可金说行好也容易,那就不冲你的头冲你的大腿,坚持让黑脸小伙动锥子。

黑脸小伙一手捏着一件,把脸扭向一边,“嘿”地一声,“砰”地一响,便见一团蓝烟散过,封四的大腿上出现了一个血窟窿。

在封四的哀嚎声里,宁可金拊掌大笑:“还真管用来!好啦,以后凡是没有长枪的青旗会员,一个发一把锥子五粒子弹!”

宁学祥从外边回来,知道了这事也万分气愤,亲自将三人狠揍了一通。

爷儿俩打一阵马子,便喝上一气酒歇歇。

歇上一会儿,再起身去打。

正在父子俩陶醉在胜利喜悦之中时,宁学瑞找上门了。

他说:“得防备着山上来人呵!”宁可金将脖子一梗:“他杜大鼻子敢!天牛庙不是那些年了,又有围墙又有青旗会,来多少杀他多少!”宁学瑞摇摇头只好告退。

事情真叫宁学瑞言中了。

第二天过午,一些人刚下地,就见西南方向出现了一个黑压压的人群,转瞬间呈扇面状向村子扑来。

在地里的干活的人们纷纷嚎叫:“马子来喽!马子来喽!”扔下牲口和农具向村里跑去。

马子这时不放一枪只是急急追赶他们。

村外的异常终于让村里发现了。

守围门的向往回跑的人大叫:“快点!快点!”待一些人跌跌撞撞地跑进,见另外一些人屁股上紧跟着马子,只好忍痛割爱,将围门迅速而死死地关紧。

外面的二三十人便一个个像小鸡一样团团打转,旋即一一就擒。

此刻,宁可金已经到了南围门,他踩着梯子刚在围墙上一露脸,马子堆里便有人认出了他。

有人大叫:“宁可金,快把几个弟兄交出来!不的话,踩平天牛庙,杀你个孩芽不留!”宁可金说:“行,你们等着!”接着从梯子上下来,命人将两个马子与封四牵来,他亲手执刀,将三人一一戳死又将他们的头割下。

这时,宁学瑞脸色蜡黄地跑来了,他喊道:“不能杀呀!你怎能把他们杀了呢!”宁可金咬着牙说:“自有了青旗会,还没真刀实枪干他一回呢——操他奶奶,滚葫芦头吧!”说着拎起头来,“扑通扑通”扔到了围门外。

村前马子立即爆出一阵狂叫。

一阵排枪打向围子之后,人们从门缝和墙缝里看见,在铁牛的旁边,两口铡刀从牲口身上卸下来了。

两个马子跳着脚地向村里喊:“你们这些龟孙看着,老子怎么给弟兄报仇!”随即,一人掀开一口铡,旁边的马子便拖了刚才被擒的村民往里续。

被擒村民大叫,围墙里边是一片大哭。

住村东头的宁学全被续进去了,掌刀把的马子唱歌似地“咳哟”一声,手上一使劲,宁学全两截身子便同时一翘,又同时分落在铡刀两边,血“哗”地喷红了铡刃。

另一把铡刀下,费方仁也是身首两处。

费方仁下地带了个五岁的儿子,这时蹿上去哭爹,一个马子抓住他对掌铡的说:“这个不用你费事啦!”倒提起小孩的腿,往铁牛身上一甩,“砰”地一响,那脑壳立时粉碎。

那个掌铡的马子看完这一幕,晃动着铡把催促着再来一个。

上一篇:心动演绎法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