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19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待将二十来岁的小伙小白子拉过来时,他说:“爷们铡人从来都是铡趴着的,这一回试试仰巴着的!”几个马子便将小白子脸朝上往铡刀下送。

小白子在铡刃入腹的一刹那,将牙十分突出的一呲,那个马子没铡透他却走开了,晃着手腕说:“不行,仰着叫人手脖子发软!”……在铁牛旁边已经横了五六具死尸的时候,村长宁学瑞出现在围墙上面。

他大声叫道:“且慢铡人!叫你们杜司令来!”

马子们果然住了手,一起向后边远远站着的黑大个子看。

黑大个子向前走了几步,说:“我就是杜金泰,有屁就放!”

宁学瑞说:“我是天牛庙的村长,你们不要再铡人了,五六个了还换不回三个?”

杜大鼻子哈哈一笑:“换?你知道我这三个是什么人物?是好汉武松!你这几条菜蟒算个啥?”

宁学瑞道:“再添上我这条老命,你们放人回去行不?”

杜大鼻子说:“行呵,你出来我就退兵!”

围墙上,宁学瑞便要往下跳,但下边有许多只手死死拉住了他。

宁可金说:“二叔,你不要干傻事!”宁学瑞说:“行不行我试试看!你们都撒手!”他将腿乱踢一气,挣脱掉那些手,一下子滚落到围墙外头。

他爬起身,拖着摔瘸的一条腿,一步步走向了铁牛旁边。

杜大鼻子向他说:“行,是个有种的!”立马让手下去取来围门外的三个人头,放在铁牛身上,然后问宁学瑞:“人是你侄杀的,你说咋办吧!”宁学瑞指着一堆被擒村民说:“你放了他们,我来抵命!”杜大鼻子笑道:“你看你,讨价还价干啥?这是买东西?”掏出枪,一下子就把宁学瑞打倒了。

围门内,立马传出宁可金悲愤的一声大叫:“杜大鼻子,老子跟你拼啦!”

就在马子继续做着铡人游戏的时候,宁可金开始在围门内大街上紧张地给他的部下“装身”。

他掏出一摞早已写好的纸符片子,一一拍向青旗会员的手心:“你是关公!”“你是张飞!”“你是杨二郎!”“你是黄天霸!”……再世英雄们接过纸符,团成一团吞下肚里,立马舞着大刀或枪攮子大叫:“关公来啦!”“张飞来啦!”……在有了几十名英雄后,宁可金将一把符子抛向剩下的会员:“你们都是天兵天将!”那些人吃下纸符也大叫:“天兵天将!天兵天将!”一片杀气冲天而起。

这时,宁可金让人打开大门,喊道:“天灵灵地灵灵,上啊!”带领着一百多青旗会员便哇哇叫着冲出了围门。

那边的马子先是一愣,随即把枪掂了起来。

呼嗵嗵一阵乱放,青旗会员顿时倒下了五六个。

他们稍一停顿,正要再往前冲的时候,枪又响了。

这次又倒下去几个。

于是一群人便转身向围门里面奔去。

杜大鼻子把枪一挥:“破窑呀!”马子们便哇哇叫着追上去了。

就在青旗会员大都跑进门内,马子也眼看要进围子的时候,围墙上突然竖起了一杆带黄犁图案的红旗。

接着是石头瓦块雨点般砸向外头,遏住了马子的前锋。

就在这一刻,围门才重新关闭。

跑进围子惊魂稍定的青旗会员们一瞅,不禁脱口叫道:“嗬,土蟮会也来啦!”

封铁头是正在家中打老婆的时候得知马子围村的。

眼看快要种花生了,他自已留的种子不够,便向东家费左氏借了半斗,没想到让傻挑发现了,她老是偷吃。

午后铁头刚要下地,忽见傻挑又在抓花生,便揪过他就揍。

这时,街上传来了一片惊呼。

他跑出去一看,街上正乱成一锅粥,一些老人妇女带着一脸惧色团团转,而一些青旗会员则向围门那儿跑。

封铁头突然想起了他在天牛庙缔造的组织,赶忙回家扯出那杆带黄犁图案的旗帜,站到街口大声吆喊起他的会员……此刻,铁头正满头大汗带领他的部下作战。

他站在一架梯子上,将脑袋在墙头上迅疾地一冒,又一冒,瞄清外边的形势,便用手指点着部下打击的方向。

根据他的指点,墙边早就贮备好的一大堆石头在农会会员们手中飞起,像个鸟群一样越过墙头落向墙外。

一堆石头转瞬间扔光,铁头忽然喊:“甭撂了,马子退了!”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响,铁头一下子从梯子上滚了下来。

他手捂左耳哼道:“哎哟,俺的耳朵掉了!”放开手一看,那只耳朵果然去了半边。

这时,宁可金大声叫道:“钢枪上呀!”他带头提着一杆“土压五”窜上梯子,“咣咣”地放了起来。

其他几架梯子上,也都上去了钢枪手。

枪战持续了两袋烟的工夫,青旗会的人两死四伤。

梯子上每掉下一个,便有另外的枪手替补上去。

封铁头让人用布绺子包扎好耳朵,站在那里看着墙头上的动静,深感此时没有用武之地。

他从门缝里向外望了一望,发现村南的马子除了一部分趴在一条水沟向这边打枪外,其余的已经退向远处,正向村东迂回。

他们要从别处攻围子了!铁头脑壳“铮儿”一响。

他看看墙边那不经扔的石堆,想起去年曾家庄对付马子的一个办法,急忙喊:“快回去叫家里人烧开水!等着烫那些狗日的!”他又吩咐:待跟家里说了,大伙赶紧到东门去。

于是人们纷纷向家里跑去。

铁头也回了家里,然而家里院门开着却不见娘和傻挑。

他喊了几声,却听东院有女声答道:“婶子在这里!”铁头走过去一看,见绣绣正一个人提了把菜刀站在院里。

铁头问:“她们在哪里?”绣绣则向院角的地瓜窖子一指。

铁头明白了,便问:“你怎么没去藏?”绣绣低头看着刀冷冷地道:“俺想再见一回马子!”铁头看了一下神情古怪的绣绣,接着走向了地瓜窖子。

他走过去,掀开盖窖口的草捆,里面突然传出压抑不住的惊叫。

铁头探头看看,原来是娘、媳妇和封二老两口正像抱窝鸡一般蹲在里头,八只万分惊惧的眼正一起向外瞅。

待瞅清来人不是马子是铁头,两个老女人惊喜道:“哎呀,马子走啦?”铁头气恼地道:“没有。

你们真是,马子要是进了庄,地瓜窖子里能躲得过?快出来,出来烧水!”封二老汉问:“烧水干啥?打仗的人渴啦?”待明白水的作用,封二老汉立马往窖子外边爬,边爬边说:“快烧快烧!我去拿洋火,用那东西点火快!”

待他爬出地瓜窖子,那边的绣绣已经抱了一大抱草进了锅屋。

马子要从东边攻围子,这没出铁头所料;出乎意料的是马子所采用的办法:他们从三里外的鼓岭村抓来了二十多个青壮汉子,逼着他们前来刨天牛庙的围墙。

当这些熟而又熟并沾亲带故的邻村人在被马子的枪口逼迫着走近围墙的时候,铁头他们简直傻了眼了。

站在梯子上,铁头看见了他的姑夫王有田,还看见了他的表弟小开。

他大声喊:“姑夫,表弟,你们不要来呀!”王有田说:“大侄,你看看俺不来行吗?他们说,俺要一回头他们就打死俺!”说着,那些人就来到了围墙下。

远处的马子喊起来:“刨呀!刨呀!”这些人回头看一眼,取下了肩上的镢头。

铁头喊:“姑夫,你们千万甭刨!”王有田道:“先装装样子再说吧!”与其他人装模作样刨起来。

但这个假相很快被马子发觉,他们“咣咣”打来几枪,撂倒两个人,喊道:“快刨!不刨再打!”于是王有田他们便真的向墙根动起了镢头。

这时,围墙上是一片喊声:“姑夫,你还真刨呀!”“二舅,你忍心叫俺死呀!”外边动作便有所减慢。

马子当然不允许,一边催促着他们,一边又开枪打倒了几个。

王有田看看前看看后,大吼一声:“操他娘,反正都是活不成啦!刨吧!”便发疯地抡起了镢头。

其他人受了他的感染,也将家伙刨向了墙根。

围墙内的人急眼了。

铁头喊:“揍呀,不揍就毁了呀!”这时,只听傻挑在喊他,他转身一看,原来是绣绣和傻挑抬着满满一大桶开水来了。

他叫道:“快给我!”弯腰一使劲,将那桶开水提到了手边。

他舀了一瓢向外一泼,外边立马是一迭声的惨叫。

他探头看了外边一眼,又将开水接连泼向了目标。

与此同时,其他人用石头往外砸,用长杆子向外捣,终于让外面的人离开了墙根。

但他们刚离开,马子的枪弹又赶来了。

活着的人便又向前。

遇到墙内的打击便又退后。

如此反反复复,二十多人先后全都倒了下去。

待那些镢头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没人抡起,墙内突然爆出一片哭声:“姑夫呀!”“妹夫呀!”“表叔呀!”“二舅呀!”……然而杜大鼻子没有罢休。

过了不大一会儿,他们又驱赶着更多的邻村人来了。

这次围墙内没再向他们的熟人和亲戚喊叫,他们只是守着石头堆和一大片开水桶默默地等候着。

邻村的大群人走近了。

铁头喊道:“揍呀!”硬的软的凉的热的便一起飞向墙外。

外边一片惨叫。

铁头探头一看,那些人都退后老远抚着伤处呻吟。

但奇怪的是,马子那边并没有枪弹打来。

往远处一看,却见马子全都慌慌乱乱地往西南方向跑去。

再看看西北方向,已经很重的暮色里出现了两支队伍,一支打了青旗,一支打了红旗……这场突如其来的匪祸使天牛庙村民恍若梦中。

当褚会长的青旗会队伍和十里街纪少爷带的乡农会队伍将马子赶走,一起聚到村子围门前的时候,村民们竟然不知道赶紧打开围门迎接他们。

过了一会儿见外面的人都围在铁牛旁边对着那一片尸首唏嘘,村民们方醒过神来,一边放出动地的哭声,一边打开围门涌了出来。

这场灾祸,让天牛庙减了三十七口(不算当马子的封四)。

死在围墙下的外村人则是十六口。

第二天,青旗会与乡农会共同举行了公祭仪式。

铁牛旁边,几十口棺材一字儿排开,最中间是村长宁学瑞的,棺材前面摆了县长送来的黑漆木匾,上写“神佑桑梓”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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