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23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现在他看到南乡的农会竟然要财主拨地瓜地,眼前豁然开朗:呀,原来农会也可以这样干!他对铁头益发不满:噢,你当农会头头,光领着干对自已有利的事呀?你争到了永佃权,可以安安稳稳地种你的地了,就没想想咱这些没地种的咋办?

争回来!争回来!咱也去拨地瓜地种呀!一股难以形容的激情在费大肚子的心中升腾起来。

那天费大肚子没直接回他的天牛庙,而是去了十里街。

十里街是区公所所在地,但费大肚子没去那里,却去找纪少爷纪方雄。

他是从济南府上学回来的,回来就成了第六区农会的总头目,那回天牛庙被杜大鼻子困住,去解围的那支农会队伍就是他率领的。

费大肚子找到这个长着两条卧蚕眉的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讲了自已的打算:学南乡的样子,让财主拨地瓜地种,问他行不行。

纪方雄听了立即说:完全可以。

只要是农民的要求,尤其是赤贫雇农的要求,我们是坚决支持的!事实上别的村已经有这么干的了,你们天牛庙也赶快搞起来,如果遇到障碍区农会给你们排除!费大肚子这时就说了他对封铁头的不满。

纪方雄说:封铁头的做法只代表了一部分农民的利益,而且达到了他们自已的利益就停止活动,这是典型的革命不彻底的表现。

老费同志你尽管大胆地干吧,你干得出色了,天牛庙的农会就由你来领导!

得到了这么个许诺,费大肚子就怀着更强烈的激情回到了天牛庙。

白天,他仍然在像普通觅汉一样给雇主家割麦子,但一边割却一边在心里考虑如何实施他的计划。

他把全村缺地种的户统统数算了一遍,到了晚上便一家一家地登门,向他们讲他的打算并用结结巴巴的语言来鼓动他们。

他的工作十分顺利。

只三四个晚上,便联络了二三十户。

就在全村的麦收接近尾声的一个晚上,费大肚子召集他的追随者们呼呼啦啦去了宁学祥的大院。

宁学祥因为接连几天忙于收租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

他正捏着盅子喝酒,见这么多庄户汉子涌进院子,还是惊得一下子跳起来喊:“你们干啥?可金!可金呢?”宁可金正在自已房里,此时也听见动静掂着一把盒子炮出来了。

等看清是这一帮庄户汉子,他的神情很快趋于平静。

这位刚接替死去的二叔上任不久的村长用傲慢的口吻道:“大忙天的,跑到这里干啥?”

费大肚子壮壮胆,说出了一句早就学到却从来没用的话:“无事不登三宝殿!”接着,他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他筹划已久的要求,说话中用了农会的名义。

宁学祥听后立即“嘿嘿”地笑起来:“我说这世道真是有意思,农会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铁头是农会,他找着咱要永佃,咱答应他们了,你们这一帮子又要拨地瓜地,你说叫咱怎么办?”

费大肚子将腰猛然一挺:“他们弄的永佃不算数!你就得给咱拨几亩地瓜地种,要不然俺们就要饿死啦!”

随他而来的二十多人也都“哇啦哇啦”喊起来:“就得拨!就得拨!”

宁可金始终在一边冷笑。

这时他说:“这事要办,你们得去找铁头。

他同意才行,因为他是要永佃的!”

宁学祥也点点头说:“是呵是呵,就得找铁头,俺是跟他们写了文书的!”

费大肚一伙面面相觑,都小声说:“看来是得去找铁头!”于是,一帮人便出了宁家大院,向铁头的两间破屋那儿走去了。

封铁头站在自家的院子面对这些人的时候感到六神无主。

他经历过与宁学祥父子的对峙,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今天与一帮穷苦汉子对峙。

当费大肚子等人伊里哇啦说出他们的要求时,看着一张张黑瘦黑瘦的脸,他觉得他们的要求并不过分。

此时他也意识到,他在春天领导的那场争夺永佃权的斗争,确确实实把面前这帮人的利益忘记了。

这些人也活得太难了,尤其是费大肚子,如今连扎觅汉的地方也找不到,一家人怎么吃饭?想到这里,铁头眼前又闪出了银子的身影。

一想起这个让他暗暗流过许多眼泪的姑娘正在挨饿,他的心感到了疼痛。

他想如果这会儿银子当面向他请求拨地瓜地,他肯定要一口答应下来。

不过这个念头在封铁头思想里像一缕游丝,只晃悠了一下便被藏起来了。

因为这缕游丝如果继续晃悠,就会让它勾出一个十分沉重的问题:假使拨地瓜地,怎么拨?拨谁的?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来,今春农会为佃户争得的永佃权就不做数了。

而这斗争成果来的是多么不容易!单说铁头个人,为了这场斗争,把儿子都当给人家了。

狗养的狗疼,猫养的猫疼,虽然他不爱他的媳妇,但对他的儿子还是牵心挂肉的。

坷垃离家的这段,他有时想念得撕心揪肺。

有好几回他还偷偷去王家台村,像个过路人一样从王学任家门口走一个来回,为的是能看一眼坷垃。

有两回他看见了,差一点要走进院里抱他亲他,是他突然想起那张当儿文书,才又赶紧忍住眼泪匆匆走离那儿……三年。

三年。

如果三年后他拿不出钱去赎,儿子就永远是人家的儿子了!

这时的铁头便开口道:“争永佃权是上级农会支持搞的,是不能随便改的!”

费大肚子立即把胸脯子一挺:“拨地瓜地也是上级农会叫搞的,不信你去十里街问问纪少爷!”

封铁头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

他知道那个纪少爷对他是不太赏识的。

这几个月来,纪少爷多次让他拉出天牛庙的农会队伍去参加乡农会组织的吃大户等活动,但他都不感兴趣,一心种好自已的地,惹得纪少爷几次批评他革命觉悟不高。

可是,争取永佃权是县农会蒋先生亲口支持他干的呀,你纪少爷怎么又支持一个与此相对的行动?

封铁头便对费大肚子说:“好,我去问问纪少爷再说!”

费大肚子胸有成竹地道:“你问就快去问,俺们先等着!”

去十里街,封铁头是和费文典一块儿去的。

费文典听完铁头的诉说,也为铁头所遇到的难题着急,想帮他到乡农会问个明白;同时,他还想实现他的另一个打算:让纪少雄组织全乡农会会员打临沂去。

可是,他们没有找到纪少雄,他家里人说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十里街离县城还有十里路,二人便决定进城找蒋先生。

然而到了哪里,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却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县农会的大门已经让两道长长的封条交叉封住,门边的大牌子在墙根成了一堆烂木片,而墙上那幅“农会神圣”的大字标语,已经让人用石灰水严严实实地涂掉了。

他们惊惊惶惶地向路人打听,得知的消息更令人吃惊:围困临沂的南军退了,这两天北军正在临沂城和各县捣毁农会,捉拿国共两党党员。

县农会的头头们得到消息早,已经都抢先逃跑了。

当着一街人的面,费文典粗鲁地高骂一声:“我日他奶奶!”而后涕泗滂沱。

铁头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觉得天黑了下来,黑得让人发怵。

第7章

县农会被捣毁的消息传到天牛庙村的时候,另一个消息也在村里传开:财主们要收地了。

凡是参加土蟮会并与东家订了永佃文书的户都要把地交出来,眼下的麦茬地要立即交,种了花生和其他粮食的则秋天交。

宁学祥的佃户们首先接到了这样的通知。

农会会员们自然慌成一团。

一部分人懊悔不迭:你看,闹永佃闹永佃,闹得连一年都佃不成了,早知今日,参加那土蟮会干嘛呀!在懊悔的同时,便开始了自救行动:或求人向东家说情,或直接向东家送礼。

天牛庙首富宁学祥的家里突然门庭若市。

望着佃户们一个个提着酒提着鸡提着鱼提着点心羞羞惭惭地登门,宁学祥的一张老脸使劲地绷,也绷不住那发自内心的无限快乐。

他虽恨土蟮会,但他此刻却给自已定下了原则:大人不计小人过,只要他们能上门求情,就答应让他们继续种地。

所以,凡是送过礼的农会会员,在放下礼物的同时,也把一颗心放回了肚里。

等这些人回去一说,往东家送礼的热潮便更加高涨了。

也有一些脾气硬倔的人没有送礼或求人说情,他们找到封铁头商量怎么办。

但这位农会领导人却说他管不了这事了,让大家各自想办法去。

铁头采取这种态度的原因,没过几天就让大家知道了底细:原来,费左氏也本想响应宁学祥的号召抽铁头的地的,但铁头暗地里找到费文典一说,那位支持农会的少爷便自然而然成了抽地的障碍,于是铁头租种的十三亩地安然无恙。

知道了这些,那些脾气硬倔的农会会员又产生了分化:有的人忍气吞声提上礼物登了东家的门;有的人仍不送礼,眼睁睁看着麦茬地让东家抽走;还有的人就咽不下这口气,采取了报复行动。

这天半夜,宁学祥家的两间西厢房突然起火,住在里面的小说和另外几个觅汉如果不是及时醒来逃出去,肯定会被烧死在里头。

然而这场火并没给宁家造成太大的损失,因为这个大院其它的房子都是瓦顶没法烧着。

事后一查,据当夜在西围门那儿值更的青旗会员讲,就在他们往宁家跑去救火的时候,发现农会头目之一的封从青正领着老婆背着孩子向围门那儿走,问他干啥,他说老丈人死了,要赶紧去齐家村奔丧。

宁可金派人去齐家村看,却发现封从青的老丈人正在地里放牛,而他也说不清楚闺女女婿去了哪里。

那些被财主们抽回攥在手里的地,立即成为吸引庄户汉子眼光的目标,但要揽这些地也必须讨得财主们的欢心。

于是,抱着另一种目的的人又提着礼物走进了一个个高门大院。

费大肚子也想抓住这个机会。

他领导的拨地瓜地的斗争因南军的突然撤退而夭折,他不得不为一家人今后的生计绞尽脑汁。

他决定给宁学祥送礼。

可是拿什么送呢?在南乡割麦挣的一点钱,早让他到集上籴了家中急需的粮食了。

上一篇:心动演绎法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