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24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至于家中的现成物,他十分仔细地搜索了许多遍,也没发现一样东西可以提到宁学祥面前。

无奈,只好空着手去求人家了,他便弓着腰来到宁家大院,结结巴巴地表达了揽地的意思。

宁学祥看看他那双空空如也形同破蒲扇的手,眨眨眼笑了:“怎么,铁头没拨给你?”费大肚子听出了话中讥笑的意思,便一句话也不再说,只红着脸等宁学祥发话。

宁学祥把一袋烟抽完,巴嗒几下嘴说道:“唉,看你也怪可怜的。

不过,这季麦茬地是没有的,等秋后再说吧!”听了这个尚且遥远而又不那么肯定的许诺,费大肚子知道自已再多说也无用,便转身走出了宁家大院。

这几天里,封二老汉的情绪也有过几次亢奋。

在费大肚子领人要求拨地瓜地的时候,他心想,这事太好啦,日他娘的我也拨几亩种种去!不料找到费大肚子表示要参加拨地瓜地运动,却当即遭到拒绝:没你的事!你有那么多地种着还想拨地瓜地?你也真会瞎掺和呀!费大肚子的这种态度,让封二老汉十分恼火,他在心里骂:你这块杂碎,你老婆当年活该叫我操一回!又骂:看你个熊样,螳螂脖子大龟腰,到老是个要饭包,你是能成大事的材料?过了几天,各级农会土崩瓦解,费大肚子拨地瓜地没有拨成,封二便立即认定是自已的眼光厉害,提前把费大肚子的本事估了个透,于是自鸣得意,几天里一边说话一边笑,把个鼻子摸得通红通红。

听说财主们要抽地,封二又一次亢奋起来。

他想,费左氏一定会把蚂蚁沟的十三亩地从铁头手里抽回来,交到他封二手中的。

操他娘的,那些地我已经耕过了呀!已经用我的掉角牛深深地耕过了呀!就凭这一点,也该再让我种!然而等了几天他失望了,他看见,铁头照样在那些地里间苗锄草,干得一如既往。

再一打听,原来费左氏已经决定不抽铁头的地了。

他对这一结果感到异常愤怒,常常在自已院内打鸡骂驴,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捎带着骂西院的铁头。

但铁头不知是没听出意思来还是听出来却不作理会,反正是像往日一样该干啥干啥。

老汉的挑衅没得到回应,那锋芒也就只好悄悄钝了下来。

但他还是想多种地。

听说宁学祥已经抽回了一些,便决定到他家揽几亩。

可是他又不舍得送礼。

不舍得送礼却又想达到目的。

这天早上他悄悄对儿子大脚说:“你问问你媳妇,叫她找她爹揽几亩地行不?”

大脚立马恼了:“你又说这事!她刚来咱家时你提这事,她怎么说的你忘啦?”

老汉说:“是,她说她没有爹。

不过,那兴许是她刚到咱家时说的气话,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难道还记她爹的仇?”

大脚说:“她不记怎的?记一辈子!”

说完这话,大脚就回屋叫上绣绣,又开荒去了。

在“鳖顶子”上开荒早已成了大脚两口子并肩携手的艰辛劳作。

动手开荒的第一天,吃过绣绣送来的午饭,两口子在那块床大的新土上晒着温暖的阳光小憩片刻,大脚扳起绣绣枕在他胸脯上的头说:你回家吧,我要干活了。

绣绣坐起身道:我不走,我帮你干。

大脚拍拍绣绣已经变粗了的腰身说:你能干啥?你看你都这样子了还能干啥?绣绣说:我从土里往外拣石头,累不着的。

大脚瞅瞅妻子,心里充溢了无限的感动。

他不再说什么,遂起身抄起镢头高高地抡起……那石头是多么硬呵,一镢头下去,虽是在白花花的阳光下也能看得见镢尖上那四溅的火花。

在火花飞溅的一刹那,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镢柄迅速地传递到他的双手与双臂,让他的双臂酸麻酸麻,让他两手的虎口生出一股剧烈的疼痛。

但他没做片刻的歇息,在妻子的目光里,又把镢头高高地举起……一小块存在了不知有几万万年的原始地貌终于让他改变了,变成土渣与石块,堆在了他那一大一小的脚边。

他越过这一小堆,又对着新的一块抡起镢头。

这时,绣绣便蹲在他的身后,用她那已经变得不那么纤细娇嫩的一双小手,将那些大的石块一一捡起扔到外面,之后,她又将十个指头叉起,做成两双肉筢,把那些剩下的再划拉几遍,这样,稍大一点的石块又让她剔出来,扔向了一边。

再看看眼前,便只剩下一些能组成地的土了……第二天,绣绣还是一早就要跟着大脚下地。

婆婆说:大脚家的,你别忘了你怀里有了。

绣绣笑道:没事,你看在地里正干活的,有多少大肚子女人?婆婆便道:不假,我带大脚的时候也是天天干活。

婆婆又问:你俩都下地,中午饭咋办?回来吃,还是我给送去?绣绣道:不用了,俺捎几个煎饼就行了。

她去拿了几个煎饼,包上一些咸萝卜条,接着就与男人走了。

来到鳖顶子,干到天晌,两口子就那么干干地将煎饼吃下,然后走到岭下的沟里,喝上一气泉水,回到岭上歇息一会儿再接着干。

一天一天过去,被他们开拓出来的地盘越来越大。

在这地盘约有二分地的时候,他们发现,越往顶子上开越难了,那儿的土越来越少,而石头却越多越硬。

绣绣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下说:“大脚,咱们先开容易一点的吧,先别往上开,往两边!”大脚见妻子说得对,就调整方向,向左边拓展。

一天天下去,他们开出的地便成了一条越来越长的圆弧。

终于有一天,这条弧绕着鳖顶子转了一圈,与原来的出发点接合在了一起。

大脚扔下已经磨掉半截的镢头,拉着绣绣的手到了顶子的最高处,看看在他们脚下呈圆环状的新地,他说:“绣绣,你看这地像什么?”

绣绣说:“像个镯子!”

大脚说:“不,像你脖子上拴的那个玉玩意儿!”

绣绣便低头扯出那个玉佩,瞧瞧它,再瞧瞧脚下的一圈地,说:“是像。

是像!”

大脚问:“你看这地,有一亩半大!”

绣绣喃喃地道:“噢,一亩半!”

大脚又说:“不,还多,有二亩!”

绣绣应道:“噢,有二亩!”

大脚说:“这是咱俩开出来的!”

绣绣说:“是咱俩开出来的!”

大脚说:“咱家的地,到了二十亩了!”

绣绣说:“到了二十亩了!”

两口子对视一眼,眼泪止不住地滚了下来……然而,当他们从顶子上走下来又仔细检阅他们的劳动成果的时候,却发现这块新地太薄了。

大脚一镢一镢刨出来的东西,有三分之二已经被绣绣捡出来在地的下边堆成一道高高的石堰。

剩下来的土,只在地上覆了三四指厚。

大脚沮丧地说:“这么一点土,种庄稼怕是连根都栽不住呢!”绣绣抬起头,望望被新地包围着已剩下有两个院子大小的鳖顶子,说:“有办法!”

大脚问:“啥办法?”

“把那片顶子表层的土全刮下来,弄到这地里!”

大脚立即把他的大脚一跺,万分高兴地道:“唉呀绣绣,你心眼怎这么多!”

之后的日子里,两口子又开始了一轮新的劳作。

他们在那有着一片片裸石的鳖顶子上搜索起来。

檗椤棵旁边,石头缝里,凡是土或者近似于土的东西都被大脚用镢头刨起,被绣绣用铁锨铲到筐里,再由大脚挎到下面的地里去。

他们这时对土的搜求,已经不亚于大烟鬼对于烟土的痴迷。

无论是谁,一旦发现了一窝好土,都会像孩子一样地欢叫起来,让对方快来看、快来取。

看着那地里的土层一点点变厚,大脚欣喜地说:“你看,咱的地长膘啦!”绣绣也笑着随声附和:“长膘啦长膘啦!”

歇息的时候,小两口忍不住要戏耍一番。

大脚把儿时与伙伴们在山上玩的游戏一件件回忆起来,鼓动着绣绣和他玩,也以此博取绣绣的欢心。

他从顶子上刨来一些野蒜,用两块石板砸成烂泥状,让绣绣举着两根相距巴掌远的木棍,说要“织布”,然后他将两块石板拍一下,石板间便扯出一条条粘丝,在木棍上一绕,那粘丝便像蜘蛛网一样缠了上去。

拍一下缠一下,木棍中间果然是丝丝缕缕银光闪闪。

绣绣从没见过这种野童的玩法,兴奋得小脸涨红咯咯作笑。

玩过这一种,大脚又采来“巴山皮”草的穗子,神秘兮兮地对绣绣说,她如果把这穗咬在嘴里,面向南方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南天门上的情景,王母娘娘仙女什么的,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绣绣便高高兴兴照他说的去做,不料她咬着草穗刚闭上眼睛,大脚却把草穗猛地一抽,草种儿全让绣绣的牙剐掉,散落满嘴让她大吃其苦,惹得她伸出手将男人一顿好拧。

大脚一边躲避一边笑着说:“不玩这啦不玩这啦!咱们斗草!”

斗草绣绣是会的,她用两片指甲把一根草穗杆儿倒着一捋,那杆儿的根部便有一滴汁液盈盈欲坠。

看大脚也这么弄好了,便抬手让自已的穗杆与大脚的对接,看那两滴汁液在谁手里合为一处。

也真奇怪,在两个液滴相接时,大脚的那一滴突然就去了绣绣的草穗上,在那儿汇成一滴大大的晶晶莹莹的东西。

绣绣高兴地大叫:“我赢啦我赢啦!”再斗,还是这个结果。

绣绣问:“大脚,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大脚嘻嘻笑道:“还用问?你就好吸我的水呗。

你看你都吸了一肚子啦!”说着就撩起绣绣的褂襟摸她的肚子。

哪知刚一触皮,绣绣“哎哟”叫了一声。

大脚方想起,开了一个多月的荒,自已的手已经成了一对铁锉了。

他忙说:“我用手背,我用手背!”于是就将手掌翻过来,用相对柔软一些的手背去触摸绣绣的肚皮。

他小声说:“大多喽!”绣绣不吭声,闭着眼睛任他摸。

大脚摸了一会儿肚皮,又去解绣绣的腰带,用他的手背向下边摸去。

绣绣还是没作阻拦,一任大脚为所欲为……又几天下去,鳖顶子基本上已被搜刮一遍。

这天上午,夫妻俩在一条石缝里又抠出满满一筐土,大脚正要把它挎下去,突然觉得小腹一阵下坠,便对绣绣说:“我得拉屎去!”说完就摸起铁锨急急跑到了岭下面的沟里。

他每次去沟里拉屎都要带铁锨,一旦拉完便用它将一摊屎端回来,埋到地里。

绣绣坐在那里没事干,就想自已先把这筐土送下去,便起身用胳膊钩住了筐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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