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不料,就在她咬牙用力的时候,只觉得小肚子突然抽搐几下,随即便疼了起来。
绣绣这才记起了自已应守的禁忌。
然而此时已经晚了,那腹痛越来越剧烈,绣绣就连大声喊男人前来也办不到了,她只好哼叫着在地上滚成一团。
当大脚在沟里走上来,绣绣已经昏死过去。
她裆间鼓鼓囊囊的,血把裤子全都浸湿还显多余,又把身下的石盖子染红了一大片。
大脚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待浑身大抖着解开绣绣的腰带,才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看看那个像萝卜大小的孩子正在蠕动,且已长出了小胳膊小腿,他大哭着将他托起来,要再往妻子的体内填送。
努力了几次都不成功,才明白自已的举动是多么愚蠢。
接着,他把妻子连同孩子一抱,就向村里跑去了。
回到家绣绣已经醒来,但孩子却不再动了。
封二老婆一边埋怨着儿子一边为儿媳收拾。
她拿用火烤过的剪刀为绣绣剪断脐带,倒一碗糖水让她喝下,便让儿子把地上的那团死肉捡起扔到社林里。
社林在村西,凡是早夭的孩子都往那儿扔。
大脚眼泪婆娑地再看那个未长成的孩子一眼,便拿过一个破筐把它放到了里头。
这时,绣绣在床上说话了,声音又弱又小:“你别送那里喂狗,你把他,埋到咱那地里吧!”
大脚闻听这话,一下子扑到绣绣身上大哭起来。
天渐渐地热了。
每到午间,天牛庙村里村外的树上蝉声噪成一片。
这噪声像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网得人无处藏匿无处逃遁,变得一天比一天烦躁起来。
费文典的烦躁情绪最为严重。
自从南军退了之后,他没再去临沂。
他说他再也不到北洋军阀的巢穴里去了。
不去临沂只能在家里蹲着,而在家里蹲着更让他感到痛苦。
他常常瞪着眼睛冲他的老嫂子费左氏和他妻子苏苏发问:“你们说,那南军怎么就打不下临沂呢?”对这样的重大问题,费左氏和苏苏当然回答不了,只像瞅一个怪物一样愣愣地瞅着他。
费文典得不到回答,便一个人抱膀缩颈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好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刺猬。
有时候,这剌猥还会突然高声背诵《总理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背着背着声泪俱下。
看着他这样子,费左氏抹着眼泪背后里唠叨:“老天爷呀,可别叫他疯了呀!”这天,她把苏苏叫到自已房里说:“他心里太闷了,你得给解解!”苏苏说:“他的闷,我怎么能解得?”费左氏瞅着她说:“你能解。
你在床上对他热乎一点!”苏苏便明白了。
费文典在家的这些日子,由于情绪十分低落,难得有几次和她做那事。
即使有,他那副与谁有仇的样子也让苏苏感到生厌。
每次刚刚开始,苏苏便一个劲地催问:行了吧?行了吧?弄得费文典兴致索然草草收兵。
而现在经费左氏这么提醒,苏苏也觉出了自已作为妻子的懈怠。
她想,费文典以后不再上学,要一直在家了。
日子还长着,不和他处好怎么能行?
于是,苏苏对这个落魄的革命青年彻底改变了姿态。
天气热了,苏苏便借水行舟,与费文典单独在房里相处时,穿得少而又少。
一袭蜘蛛纱汗衫,让一对小小巧巧的奶子若隐若现若实若虚。
这天晚上,费文典正在挥着蒲扇读黄兴的革命文章,转脸瞥见床边坐着的苏苏,那一双眼便再没回到书本上去。
他站起身来,伸出手去,一步步走上前,隔着纱衫擒住了那一对黑脖白身的小鸽子。
摩挲一会儿,他将苏苏的汗衫一掀,将自已的身子一矮,那张热烘烘的嘴就衔了上去。
而此时的苏苏已经酥软如饴,不知不觉地躺倒了……那晚的费文典疯狂而持久。
最后,苏苏在一阵从未经历过的死而复生的感觉之后,禁不住也像她小时见到的哥身下的丫环那样,将一双细长的腿曲起,用两只脚一左一右地敲打着费文典的屁股叫道:“哎呀,真恣真恣!”就在这一刻,费文典却像突然醒了似地坐起身,回头看看扔在桌上的革命文章,抬手捶打着自已的脑壳无限悔恨地道:“苟且贪欢,真可耻呵!”
但苏苏并不保护他的这种崇高理念,照样在晚上设法引他交欢。
这时苏苏已经不只为了执行费左氏的吩咐,而是在品尝了那种极度的欢乐之后遵从身体的强大欲望而行事了。
结果她很成功,每次每次,费文典都能唯她马首是瞻,而且,费文典也不在事后谴责自已“可耻”了。
再后来,事情竟变得一发而不可收,费文典已经不满足于在夜里与苏苏行事,就是在白天里,也常常把房门一闭就干起来。
两个人的喘息呻吟声从门缝里逸出,时缓时急一直飘进堂屋,让年届四十的费左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这天午后苏苏又和费文典弄那事,突然听见院门被人拍响,接着是费左氏开门的声音,再接着是封二老婆哇啦哇啦说话:“他表婶子,俺是来跟苏苏报个讯,她姐的孩子掉了……”
苏苏听到这里,猛地把身上的男人掀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苏苏提着两包红糖和半箢子鸡蛋走进了姐姐的家。
一见她手里提的东西,封二老汉笑逐颜开。
让老婆到苏苏那儿报讯是他的主意。
他说绣绣掉了孩子正要东西补养可是咱家里实在出不起钱应该叫苏苏来帮一把。
结果老婆报讯后苏苏果然提着东西前来,这让封二老汉心里十分受用。
他大声吆喝老婆:“大脚他娘,还不快倒茶!”
苏苏向封二老汉打了个招呼,径直奔到了姐姐住的东屋里。
见了躺在床上的姐姐,她大声嚷道:“你这是怎么弄的嘛?”跟进来的封二老婆立马向她解释:“哎呀呀,都是开荒累得!”接着,老太太就向苏苏讲了绣绣与大脚在鳖顶子上做的事情。
听着听着,苏苏泪如泉涌。
从绣绣家里出来,苏苏便走向了她的娘家。
此时的苏苏心里充满了悲愤。
她觉得她姐的命太苦了,她决心回娘家向她的爹好好诉说一番,让爹知道绣绣的难处,让爹扪心自问,想想他对她的亲生闺女犯下了多大的罪过!
刚走近那个高高的门楼,苏苏忽然听见里面传出了争吵声。
急急走进去一看,原来是堂兄宁可璧正与她爹吵架。
不知为啥,这次爹好像没大发火,他向他的侄子扬起一张胖脸,甚至还有点笑微微的说:“就该你拿,就该你拿!”
宁可璧却气冲斗牛泪水横飞。
他跳着脚吼道:“你个老杂种,真是丧了良心啦!”
听他骂得怪狠,苏苏心里不是滋味。
他想,俺爹是你的亲大伯,你怎能这样骂他!她压住火气对堂兄说:“哥,什么事呀?你看你生这个气!”
宁可璧转过脸向苏苏说:“我想生这个气吗?你说你爹怎么没有一点点人味儿?”
李嬷嬷大概一直藏在她住的小偏房里,听见苏苏的声音就走出来了。
她说:“二小姐,少爷,到俺屋里坐坐吧!”
到李嬷嬷的屋里坐下,苏苏才从宁可璧的嘴里得知了事情的缘由:原来前几天乡里来收上忙地银,收到宁可璧名下,里面竟然还有正月里卖给大伯的十四亩地的。
宁可璧记得当时卖地时爹要到县里换上红契将地过户的,大伯却说他去换,现在看来,他并没去换过来。
没换就没换吧,等秋后县里下乡办事时再补过来。
不过,这十四亩麦地是连青苗一块卖给大伯的,如今他收了麦子,地银理所当然地应由他拿。
想不到的是,他找到大伯一说,大伯却道:按乡里的账目来,那上面让谁出就由谁出。
这一下就把他气坏了,立马就和大伯大吵起来。
听完堂兄的诉说,苏苏忍不住羞容满面。
这羞全为她爹。
他又一次看见了爹的下作:四月里来马子时,二叔为了救出村邻敢从容赴死,爹竟敢昧着良心欺侮二叔的亲生儿子,将地买到自已手里了还要让人家交地银!
想到这里,她知道也不必在爹面前说绣绣的事了。
她起身走到院子里,对正坐在树阴下喝茶的爹说:“爹你小心,别把自已也卖了!”没等宁学祥回过神来,她已走出了院门。
三伏天里,一场罕见的牛瘟悄悄地降临了。
先是宁学祥家里死了一头正值壮年的犍牛。
宁学祥心疼得不得了,将放牛的小说狠狠揍了一顿,宣布要扣他半年的工钱。
为了挽回一些损失,他让小说和另外几个觅汉在大院前面架起汤锅,将死牛肉煮了向全村人叫卖。
在死牛肉煮熟后的特殊味道与小说的叫卖声响遍村子的时候,许许多多的庄户汉子都端着瓦盆领着孩子来了。
他们或拿出几个铜板的现钱,或是赊账,让小说切一小块肉,再舀上半瓦盆没有油水却有的是腥味的汤水,连同一肚子幸灾乐祸的快感端回家去。
人们没有料到,这仅仅是一场灾难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