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26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从这天开始,村里的牛就接二连三地死掉。

这些牛死得也十分蹊跷:白天里还好好的吃草干活没有异样,可是第二天早晨就发现它已经倒卧在牛棚里成了一具僵尸。

于是,每天每天早晨,村里都能听见几户人家传出哭声。

等哭声寂寥下去,村内又会传出此起彼伏的卖死牛肉的喊叫声。

然而牛死得多了,本村已经消费不了,死牛的户便只好赶集去卖,每天早晨,围门那儿都能看见一些挑着挑子哭丧着脸的人走出去。

牛瘟的发源地宁学祥家在死了第一头后,三天内又死了两头。

宁学祥这下子慌了,赶紧让小说到十里街请来了米老先生。

米老先生熟谙阴阳八卦,长须飘飘一副神仙相。

他来后在天牛庙村里村外转了个遍,最后转到村前铁牛那儿,蓦地立定,目不交睫,看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向它深深一揖。

宁学祥急问其中缘故,米老先生道:“是它生气了。

生了气,它这牛王才招它的子孙归阴的!”宁学祥问生何气,米老先生答曰血秽侵身。

宁学祥便想起了那场匪祸和平时本村小儿在这里的所作所为。

他问老先生如何破解,老先生说:“取悦于它。

为它唱三晚上戏吧!”

宁学祥立即找到儿子宁可金,订出了两条措施:第一,从当天起由青旗会员将铁牛认真护卫,两人一班昼夜站岗,再不许小孩到它身上玩耍嬉闹;第二,立即向养牛户按每牛四块大洋集资,到县城请戏班来从当天晚上起为牛王唱戏。

宁可金雷厉风行,在一天内将该办的全办了。

当天下午,铁头前面便安放了供桌,摆上了香烛与满桌的菜肴。

在它对面十丈开外,高高的戏台也搭了起来。

日落时分,一个二十多人的戏班来了,人人肩头都扛了些家伙,还有一辆装着五六个衣箱的牛车跟在他们后头。

这帮戏子到这里每人吃下一块大饼和一碗猪肉熬豆角,便将嘴一抹粉墨登场。

根据“土蝼蛄”宁学诗的建议,戏班先演一出《盗御马》,再演一出《卖马耍锏》,意思是让牛王从戏文中看到另一种畜生的不幸遭遇,从而缓解心中郁闷停止正玩着的吓人游戏。

看戏的人是不少的。

正在三伏天里,人们深受暑热与蚊叮之苦,平时都是在村边乘凉过夜,今天来此看戏,正好将这两苦暂时忽略。

外村有人知道了天牛庙村的举措,许多爱凑热闹的也早早赶来。

于是戏台前人头攒动挤成一片。

封二老汉家中却只有老太太一人出门看戏。

绣绣自流产后身体一直不好,加上天热吃不下饭,人瘦得像根竹竿,连走路都没有力气,大脚便让她早早躺下,他则坐在床前为她掌着扇子驱热撵蚊。

封二本来是想去看戏的。

他是个戏迷,每次本村或附近村里有戏都少不了他。

今晚戏班要演的《盗御马》,他知道是绿林好汉窦尔敦的戏,而窦尔敦的戏又是他特别爱看的戏之一。

但他终于又没去,吃过饭便一个人蹲在牛棚门口抽烟。

老汉今晚有心病:他没交足村里收的钱。

当宁可金派人到每个有牛的户收钱的时候,封二早就把钱算了个清楚。

他算出,宁学祥父子肯定又要借这事赚一笔了。

一牛四块,全村一百多头牛要收五百多块,而演三晚上戏是绝对花不了这么多的。

所以在收钱收到他家时,他磨蹭半天只拿出了两块,声称家里就这些了,另外的两块待他明天到外村亲戚家借了再交。

收钱的人对他这种暧昧态度十分不满,拿了两块钱走时横眉立目道:“心这么不诚,要当心你那头牛呀!”这句话说得老汉心里七上八下,所以就不想去看戏了。

自从春天买了牛,牛棚门口就成了封二老汉最喜欢蹲的地方。

给牛添足了草,他就装上一袋烟在那儿蹲下了。

如果是白天,他会一边吸烟一边瞅他的那头牛,瞅哪儿哪儿顺眼,就像当年刚跟老婆圆房后那样。

如果是夜晚,他瞅不见棚里的牛,但他也会蹲在那里听牛的动静。

牛无论是咯嘣咯嘣地吃草,还是咕噜咕噜地反刍,在他听来都比那最好的戏班演的戏要好听得多。

他往往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泛起一股深切的情愫:牛呵,牛呵,牛是好东西呀!是咱庄户人家的宝呀,是给咱挣饭吃的哑巴儿子呀!

今晚,老汉再蹲在这里时心里老不踏实。

他知道,这场牛瘟来势太猛,到今天,村里已经有三十多条牛死去了。

在他的记忆和上辈人的传说中,天牛庙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他不知道他的牛能不能躲过这场劫难。

是的,村前正在给铁牛演戏,也许这法子能灵。

不过,他却没能把钱交足,只交了一半呵!想到这里,老汉的心里不禁有些焦灼,便拔了嘴里的烟袋仔细去听棚里的动静。

奇怪,棚里竟没有了动静。

而在平时这个时候,那牛不是吃草就是“倒磨”的。

老汉便急急忙忙钻到棚里去了。

牛正卧在那里。

老汉蹲下身,伸出手就去摸牛角。

给人看病摸手腕,给牛看病摸角跟。

封二懂这点,平时就常常摸那儿。

他握着凉凉的牛角尖让手往下游走,摸到角跟,他的手哆嗦了:那儿没有了平时他熟悉的温度,而是变得火烫火烫!再听听牛的喘息,已是急急促促如烧火丫头手中的风箱了。

老汉赶快向东屋里喝:“大脚!大脚!快把灯端来!”

儿子端着灯跑来了,一见牛是这个样子,也急得额上冒汗。

他连声问爹怎么办,老汉说:我也不知怎么办呀!先灌点绿豆汤解解毒吧!

绣绣这时也病恹恹地起来了。

听公公这么说,便去屋里找出一捧绿豆放在锅里煮。

半锅水还没烧开,却听牛棚那里传出公公与丈夫的哭声。

她跑去一看,那牛已经一动不动将四腿挺得僵直。

她往门口一蹲,也忍不住哭开了。

三个人哭了一阵,老汉忽然把眼泪一擦说:“快别哭了,趁着村前正唱戏,赶紧把牛肉卖了!”

一句话提醒了大脚。

他立即起身与爹把死牛拖到院子里,找来刀,将牛的肚皮割开了。

村前,一出戏正唱到高潮:那窦尔敦将御马盗到手,并留下黄三太的名字栽赃于人。

演员舞着一支马鞭地唱起二黄散板:“你二人今在某刀下把命丧,自有那黄三太他与你们抵偿。

御马到手精神爽,金鞍玉辔黄丝缰。

左右镶称赤金镫,项下提胸对成双。

认镫攀鞍把马上,洋洋得意我回山冈……”正在一片观众深深浸入剧情物我两忘的时候,场外忽然传来封二老汉带着哭腔的高叫:“卖牛肉啦——!谁买牛肉啦——!”

这声喊把全场人都惊醒了。

大家转过身来,呼呼啦啦将封二与大脚爷儿俩围起来问他的牛是啥时死的,封二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答。

听说老汉的牛死在演戏时,便对宁学祥父子倡导的做法表示出怀疑,有几个人高声道:“牛还是死,演这狗日的戏干啥?还不把戏台拆了!”

这时,宁可金带着几个青旗会员挤了进来。

待他看清是谁在这里,便瞪着眼叫道:“是你个老杂种哇?交不足钱,你那牛能不死吗?”

“土蝼蛄”宁学诗这时也挤了进来。

他紧皱眉头以严重的语气说:“这还了得!一边给牛王唱戏,一边卖死牛肉,能有个好吗?”

宁可金听了这个说法,声色愈厉,让他们爷儿俩赶快离开这里。

然而封二老汉来了倔劲,蹲在那里就是不走。

宁可金抓住他的胳膊猛地一拉,又一甩,老汉就去另一个地方躺着爬不起来了。

老汉让儿子背回家后,在床上哼哼了一夜。

但他一边哼哼,还一边指挥儿子要他连夜将牛肉煮熟免得臭掉。

第二天一早,他又催着儿子去八里外的措庄集上去卖。

可是,下午儿子又将两盆牛肉如数挑回来了。

原来在这几天里牛瘟已经在周围十几个村蔓延开来,人们都说这是吃了天牛庙的死牛肉的缘故,所以虽然街上的牛肉摊子摆了一大片,却没有一个买的。

封二老汉听了把两眼一闭,眼泪就不断线地流。

这一天,天牛庙又有十来头牛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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