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宁学祥说:“我拿出了六百三十亩,可不算少吧?分给了谁,这上面记着!”说着,他从旁边的八仙桌上摸过一个账本,“嗖”扔到铁头手中。
铁头不识字,便让识字的费百岁看。
费百岁接过去一看,上面果然记着一些人的名字和分地的数目。
看看那些人,都是宁家的种地户子,而且分地的数目与他们正租种的宁家的地亩基本吻合。
看到最后,他还发现了他自已的名字:费百岁,四亩六。
这就是说,宁学祥把租给他种了三年的那块地分给他了。
再往下看,铁头与其他几村干部的名字也在上头,一人也是分了四五亩地。
但铁头他们并没种宁家的地,这是宁学祥另外给他们的。
费百岁有些将信将疑。
便把铁头他们叫到外边说了这事,几个人也觉得这事不可信。
铁头说:“这么容易?咱们再问问他!”
走进屋里,铁头说:“你真是这么把地分了?”
宁学祥说:“那还假啦?你问问这些户,地契都给他们了。
噢,对了,你们几位的还在这里,估计你们会来,就没先送去!”他打开桌上的一个紫漆盒子,从里面拿出几张纸,一一分送几位村干部。
费百岁接过一看,上面果然写道:“为响应政府土地改革之号令,宁学祥自愿将土地四亩六分送与费百岁为业!”接着是地的四至以及宁学祥的签印。
面对这张地契,村干部们都有点发愣。
铁头问:“那些人你也都全写了文书?”
宁学祥点点头:“写了。
不写能行?”
“你是真的分给他们?”
“当然真的!”
“不再收租,不再叫种地户子拨工?”
“不呀!”
村干部们便哑口无言了。
铁头与费百岁对视一眼,说:“咱走吧!”于是,几个村干部就一人拿着一张地契出了宁家大院。
他们决定到分了宁家土地的户调查一下。
走了两户,都说宁学祥已经把地契送到了他们手中,而且立马向他们展示。
铁头说:“看来是真的,这个老家伙,转变得还怪快呢!”
至此,天牛庙收缴土地的工作和平结束。
村干部们的任务,就是将另外四百一十二亩三分土地分下去。
费百岁说:“咱们几个人先挑吧。
铁头你说你要哪里,要多少!”铁头说:“干部先分,这样不好吧?”费百岁说:“怎么不好?你看咱们操心费力,这些天家里的活一点也没能干,不先分点也不合理。
外村也都是这样分,谁进步谁多得!”听了这话,铁头也觉得有理,就说:“我还是要我种费左氏的那十三亩吧!”别人也都同意。
接着,别的干部你要一些,我要一些。
算一算,八十八亩地已经有了主儿。
还剩下的三百二十四亩,他们决定分给贫雇农。
翻了一遍宁学祥的分地名单,那上面有名的就不再列,另外在村里排出了六十一户共三百二十二口,正好一人一亩。
分配方案做出,便召开贫雇农大会公布。
哪知道人却到得不齐,缺三分之一。
铁头让民兵上门叫,一些人还是不来。
有的人勉强来了,却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铁头有些生气,批评他们说:“怎么弄的,跟吃了大烟油子一样!分果实了还不欢气!”一个中年贫农说:“什么果实?咱敢要呀?”铁头说:“怎么不敢?有政府撑腰怕什么?”
正说着,一个民兵扯着东街的郭老歪吵吵嚷嚷来了。
那民兵高声说:“你看这个老歪,不拉不来,真落后!”费百岁上前说老歪:“分地你为啥不来?你地无一垅,这辈子是没要够饭是怎的?”宁老歪耿着脖子说:“我要饭是因为我生了个要饭的命!你们去夺人家的地,这是啥事?这是伤天理!”听了这话,会场上的人都不吭声。
铁头的心里咯噔一沉。
没来的人也不再等不再叫,就开会了。
铁头先把地主富农献地的事说了说,特意表扬了一番他们的开明,然后就叫费百岁宣布分地方案。
不过,干部们分的数目他们没向贫雇农公布。
宣布了之后,一些人很兴奋,说:“总算有了自已的地了,共产党真好呀!”更多的人是问一些具体的事情,譬如说何时发下文书来,正长在地里的这季庄稼该谁收之类。
正在这时,一个操东南乡口音的嗓子突然爆响:“咳,这算什么土地改革?”
众人都吃了一惊。
转脸去看,原来是刚从外边回来的腻味。
封铁头想,这人刚刚回来,村里也没把他漏了,他咋呼个啥?就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腻味站起身说:“上级不是叫土地还家么?俺家的那三亩地怎么没给俺?”
铁头便想起了那桩往事:当年封二欠宁学祥的钱还不上,自家的三亩地就叫“准”去了,结果封二一气之下当了马子丧了命。
可是,宁学祥献的地是宁学祥本人分的,并没分给腻味。
腻味分到的一亩地,是别的富户献出的。
他把这个情况向腻味解释了一下,腻味拧着脖子说:“俺不管你们怎么分,俺就要那三亩地!”看着他那样子,铁头有些生气:分给你地就不错了,你还不知足,不是存心叫村干部为难么!就拉着脸说:“反正村里就这个意见了,你有本事你找宁学祥要去!”
腻味却把脚一跺:“俺当然得要!不要回来俺不是俺娘养的!”
第9章
大脚眼睁睁看着身边出现了一位农民领袖。
这位领袖就是他的堂弟腻味。
自打腻味从东南乡回来,大脚可怜他的孤身一人和无处安身,就让他住在了自已家里。
在娘死后,大脚与绣绣搬到了堂屋住,两口子原先住的东厢房则让给了儿子家明。
腻味来了之后,大脚便让他们叔侄二人一床通腿。
这个腻味,吃在堂兄家住在堂兄家,有时也帮堂兄家干点活,但他主要的心思是用在分地上。
他多次对大脚说:“哥,你等着看,我一定得把俺家那三亩地要回来!”他开始说这话时,并不避着他的堂嫂绣绣。
绣绣也当听不见,让他们哥俩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大脚却对腻味的抱负提出疑问:“你去要地也不是不行,可你家还欠了宁家的钱呀!”腻味听了这话越发生气:“欠他的钱?那才多少?才三吊!你看那个老x操的一年年地加利,硬是把地弄了去,最后还把俺爹杀了!”大脚连忙正色道:“你爹的死是因为当马子,跟地不能扯到一块!”腻味道:“那就不说俺爹,光说地。
等村里分地,我就跟他们专要那三亩!”
天牛庙的土地改革结束之后,腻味没能实现他的夙愿,气得整天骂骂咧咧:“日他姐,这土改是怎么搞的!”他分到的一亩地是富农费世勋的,在东山上,地里的地瓜还是另一家佃户种的,要等刨了之后才能交。
腻味只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那是啥地,一片石砬子,收点地瓜连个猫也喂不饱!”
接下来的日子里,腻味便开始了他的活动。
晚上,有时悄悄站到西边墙根听铁头家里的动静,有时一个人出去到夜深才回。
过了一段时间他向大脚讲:他已经把村干部私分果实的事弄清楚了。
哪个分了多少,都在哪里,一一说给堂兄听。
听说蚂蚁沟里费左氏的十三亩地已经成了铁头的,大脚心中也生出气愤:他家几辈子没有一分地,凭啥一下子就有了十三亩?你看俺,祖上传下十八亩地,多年来没添上一点,到我这辈拼死拼活才添了五亩。
不管是开荒还是用钱置,一分一厘也得拿血汗换!可是,他铁头的地竟然一下子有了那么多,这是什么事儿!
不过,在气愤之余他又安慰自已:咱不红那个眼,家产嘛,还是自已挣下的踏实。
外财不发命穷人,别看他们眼下怪恣,说不定还有难看的时候!这么一想,大脚心里重新变得坦然起来。
几天后,腻味又搞清了一个情况:除了宁学祥和费左氏,其他几家富户献出的太少,而且献出的都是远地、孬地,近地、好地都留给了自已。
大脚对此感到很正常,他说:“人家能献出一些就不错了,还管什么多少孬好?”腻味摇摇头:“不,这样太不彻底啦!”
半个月下去,秋收大忙开始了。
刨花生,晒地瓜干,种麦子,家家忙得不亦乐乎,每天从地里回家时天都已经黑透。
腻味也帮着大脚一家干活,然而不管从地里回来多么晚,他都要再一个人出去,直到半夜才回来。
大脚先是疑心他出去偷庄稼,可是又没见他带回东西来。
想:说不定,他找地方把粮食藏起来了。
就在吃饭时拿话敲打堂弟:“腻味,咱能挣多少就吃多少,可不兴到碗外头捞呀!”腻味冲他将长牙很突出地一呲:“哥,你就不能把你兄弟想成是干大事的人?”
到了地里,看看绣绣不在场,腻味悄悄告诉大脚,他晚上出去是到宁学祥家门旁边蹲窝看事去了。
大脚问他看啥事,腻味说:“宁学祥个老细作鬼能自觉献地分地,日他姐谁信?这回可叫我看清楚了:那些佃户该怎么交租还怎么交,晚上宁家大院里跟逢集似的!”听说了这事大脚并不感到奇怪,说:“他们愿交就交呗!”腻味指着堂兄的额头说:“你呀你呀,什么脑壳!”
随着腻味行动的步步深入,大脚家中每到晚上便有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