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33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来的多是一些赤贫户,他们一来就钻到东厢房里,跟腻味嘀嘀咕咕。

每到这时,腻味还让他的侄子家明出去,家明只好鼓突着嘴去爹娘那里呆坐。

大脚有些生气,说:不叫家明睡觉,这是在谁家呀?绣绣劝他:算啦,那不是你叔兄弟吗?于是大脚一家四口便一直坐着,直等到东屋里来人走了之后才各就各位睡觉。

来人一天比一天多。

大脚发现,有一天晚上连宁学祥家的觅汉小说也来了。

这个三十六七岁的光棍汉,一进门就慌慌张张地往东屋里钻,大概是怕绣绣看见。

大脚家频繁有人走动,封铁头也发觉了这一点。

大脚有一些日子上火,拉屎十分艰难,要在茅房里蹲半天才能解除负担,这天晚上他又蹲在那里面暗暗用力,忽然听见墙那边发出细微的声响,同时听见有人小声说话:“你听,小说在那里!”“还有费三杆子!”听声音,墙西是铁头和费百岁。

那二人又说:“腻味个东西,他到底要做什么?”“我看他能不出好能!”听了这话大脚感到很紧张,一紧张那块让他好容易才调动到直肠的屎头子又缩了回去。

他蹲在那里思忖半天,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把腻味从这个家里撵出去。

腻味家的两间老屋虽然已经塌了,但一圈石墙还在,把墙修补修补,再盖上屋顶就能住。

盖屋的草呀棒呀,就由他来出。

他想这不是我没有兄弟情份,我是实在不愿担那些是非。

东厢房里仍然有人。

大脚打算第二天早晨跟腻味谈。

可是等到早晨起来,那屋里只剩下家明一个人躺着。

吃早饭时,腻味没回来;吃午饭时,他仍没回来。

直到晚上,腻味才像个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进了门。

大脚问他去哪里了,腻味说,他到乡里和区上反映天牛庙的问题了。

大脚吓了一跳,说:“你敢告干部?”腻味说:“他们做得不对,为啥不敢告?”大脚问:“上边怎么说?”腻味道:“上边说了,天牛庙的土改走了富农路线,是不对的!”“那该怎么办?”“区长和乡长说了,等支前工作结束,就帮着解决这村的问题!”“怎么解决?”“把路线不正的弄下去!”

大脚一听,明白腻味真是要干大事了,他便更加坚定了要把他从家中撵走的决心。

他吞吞吐吐说了他的意思,没想到腻味立马点头同意:“中,我早觉得住你家里不合适,好多事都不方便。

快点修房吧,明天就修!”

随着初冬一场一场西北风的来临,打仗的风声也一天比一天紧了。

有关战争的消息在各村迅速传播。

有人说,老蒋这回调了八百万兵马,下了狠心要踏平共产党的地盘。

他在南京跟他的八个儿子喝了血酒,要杀光共产党再过年,现在那八个儿子一人领一百万已经杀过来了。

有人传,为了防止国民党过沭河,沭河上那座日本鬼子修的桥已经让咱们给炸掉了。

费文典当副区长的青岗镇就在沭河边上,他曾匆匆回过天牛庙一趟,亲口证实了这一消息。

许多人便叹息:唉呀呀,这回的仗打起来,要比跟鬼子打还狠喏!

在这些日子里,村干部们紧张地做着两项工作:一是动员青年参军;二是组织民工准备支前。

动员青年参军的口号是“反蒋保田”。

封大花领导的妇女识字班走在最前头,早把有关的歌在村里嘹亮地唱了起来:“兄弟爷们儿上战场,坚决自卫保家乡。

昨天打败小日本哟,反动派又想动刀枪!前门赶走一只虎,后门来了一只狼,打虎靠咱们亲兄弟哟,打狼要团结得像钢铁一样……”

封铁头从乡里领回了动员二十名青年参军的任务,和村干部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召开全体村民大会进行动员。

为了让这次大会成功,他们做了精心的筹备,打算首先让识字班扭秧歌、演节目,把必需的气氛制造出来。

封大花果然能干,赶夜带人到区上学习,突击排练了几个节目拿到会上演出。

其中有个《蒋介石叹苦》,由嗓门特别好的宁兰兰演唱。

她在头上套了个明晃晃的猪尿泡,画了两撇小胡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哀哀切切地唱:蒋介石这几天好不烦恼,

想起来气得俺胡子直翘。

打日本俺本是马虎潦草,

打共产早盘算消灭朱毛。

共产党改土地人人说好,

老百姓拥护他真不得了。

无奈何向美国卖身投降,

卖中国换来了飞机大炮。

俺也曾亲指挥徐州来到,

中央军娘卖×尽是熊包。

……

她的唱,赢得了全场的阵阵掌声。

封大花瞅准这火候,带领识字班振臂高呼:“好青年参加主力!”“好妇女送郎参军!”……在这片热烈气氛中,封铁头走上台去,向大伙做起动员,让青年踊跃报名。

他讲到这里还宣布,他要把他的二儿子封家运送上前线。

他向台下一招手,十六岁的封家运果然挺着胸脯子上了台。

这时,封大花又带领识字班呼口号:“是英雄的快上台!是孬熊的别上来!”在一片年轻女性的热情呼喊声中,果然有一些青年跳到了台上。

封铁头带领大家热烈鼓掌欢迎他们。

不过,拍过一阵巴掌,台上的青年却再没增多。

数一数,只有十一个。

铁头便决定先将这些青年送到区上,尚缺的九个等着下步再动员。

于是,村干部们牵来十一头驴,让青年们骑上去,村干部们亲手牵着,让识字班一路扭着秧歌送到了十里街。

送了这一批回来,村干部们便物色对象准备动员。

铁头想到了腻味,说:“他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正够条件!”但村干部到腻味在大脚帮助下修复起来的宅屋里一说,却当即遭到了拒绝。

腻味说:“我不去!”封大花说:“怎么不去?反蒋保田嘛!”腻味说:“就那一亩薄地,保个×!”识字班队长便红着脸不吭声了。

封铁头接着再动员,腻味说:“是想把我送走,你们爱搂多少果实就搂多少果实呀?”这样,干部们便没法再动员了。

走到街上,费百岁说:“这个腻味,不是省油的灯!”其他人点头道:“嗯,是个麻烦!”

再送走九个青年的任务不能不完成。

村干部们又串了一些门,但都是效果不佳。

没法子,铁头一咬牙,把十几个青年叫到村部里开始“熬鹰”:像驯生鹰一样不让其睡觉,轮番训话,直至青年答应为至。

用这个法子,三天内又有八个青年被送到了区上。

还有一个没完成,村干部们选定了宁学苏的儿子宁大巴为目标,没白没黑连做了三天工作。

可这小子就是不答应,铁头心里一发火,说:“摘门!”别人就将村部的门板摘下来,把那小子抬上去捆起来,由费百岁与几个民兵抬到了区上。

两个钟头后,区公所里就卸下了一个哭哭啼啼的新兵——过了八年,这青年从朝鲜战场回来时已是师长。

从那以后天牛庙传开了一个故事:“一门板抬出个师长去”。

这是后话。

在这个时候,国共两党的仗就打响了。

根据上级指示,沂东县全县实行常备民夫制,二十至四十五岁的男子都有服常备夫的义务;村里除留一两个主要干部主持工作以外,其他村干、民兵都列入出夫名单。

天牛庙留下的是封铁头和封大花,费百岁和其他干部都出门带夫子。

天牛庙几十人的夫子队只是几十个水滴,到了乡上区上县上那民夫就成了大江大河。

从冬天到第二年夏天,仗在哪里打,这江河就往哪里流。

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南麻战役……许多没出过远门的庄稼人第一次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第一次见了那么多的生与死。

费百岁带的第九批夫子是支援在沂源打响的南麻战役的。

当时已是夏天,三十名民夫有二十一个发“脾寒”(疟疾),抬担架时走着走着就浑身筛糠再也迈不动步。

费百岁也是病号中的一个,嘴唇上烧起的泡一串串的,连喝水都张不开口。

见夫子们走不动了,他使出浑身的劲喊:“兄弟爷们,咬着牙走哇!叫部队快快把仗打完,咱没有伤号抬了,好回咱天牛庙安安稳稳种地呀!”听了他的召唤,民夫们一个个挣扎起来,又把担架的皮绊挂上了肩头……在一个下着雷雨的夜里,天牛庙组织的最后一支担架队回到了村里。

带队干部费百岁趔趔趄趄地摸到铁牛的家里,打算向村长汇报一下在外面的情况,铁头却气哼哼地道:“你还找我!快找腻味去吧!如今人家掌大权啦!”

土改复查。

一场粗风暴雨到来了。

“粗风暴雨”是乡干部传达上级有关指示时用的词儿,也是天牛庙农筹会主任腻味整天吆喝的词儿。

“粗风暴雨!粗风暴雨来啦!贫雇农当家,推平土地,填满穷坑!”腻味那仍带东南乡味道的喊声,频频地回响在天牛庙村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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