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34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这次斗争的领导核心是腻味、封大花和在富农费文勋家扎了大半辈子觅汉的陈胡子。

他们手中的权力是封铁头让出的。

封铁头让权让得既自觉又主动。

这因为区上已经召开了各村干部会,号召“干部让权,农民当家”;再一个,铁头也从内心深处对去年土改的不彻底以及私分土地感到愧疚。

他与费百岁、封大花商量了一下,向腻味交出了多分的土地和村部的钥匙。

这样,当年宁学瑞、宁可金坐过多年封铁头又坐了四年的村部便成了腻味领导天牛庙土改复查的指挥部。

为了保证指挥部的安全,腻味还让当年是青旗会小头头的费三杆子担任民兵队长,提着大刀片子领着几个人在附近日夜巡逻。

没过两天,在村部里消失了的封大花的身影又重新在那里出现。

据说是腻味看中她的工作才能,又重新起用她让她进了农筹会。

这一回封大花更加泼辣,把那只大铜哨子吹得更响了。

斗争是从一次大会开始的。

大会会场设在村前铁牛那儿。

费三杆子指挥民兵用土筑起一个三尺高的台子,左、右、后三面用芦席转起,上面贴满了标语:土地回家!权利回家!面子回家!

算算地主的骨和肉,都是咱们的血和汗,起来向他们算总账!

诉苦说理彻底清算,打垮地主翻身翻透!

地主恶霸都犯法,不真投降新社会里不要他!

追蒋根,拔蒋根,拔掉蒋根得安稳!

跟着雇农贫农走,农民大家都翻身!

……

人们还注意到,在台子旁边靠近铁牛的地方,还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杆子,顶端拴了一个铁环,而一根长长的牛皮绳正穿过铁环搭在那里。

大会在日上三竿时开始。

农筹会的领导们一一在台上落座,腻味便咬着牙高喊一声:“带人犯!”这一声喊过,会场上的一千多人都像鹅一样齐刷刷伸长脖子,眼看着宁学祥和其他七八个地主富农让民兵押着上了台。

他们的胸前都挂了个木牌子,上面或写“蒋根”,或写“穷人对头”。

腻味站起身讲话了。

他说:今天开大会,就是在跟蒋根们做斗争。

天牛庙的蒋根在这里,让他们爬爬“望蒋杆”看蒋介石能来救他们不。

说着他一挥手,费三杆子立马将富农费文勋扯到那根高杆之下,用上面垂下的绳子捆住,“哧哧”地拽了上去。

拽到杆子的一半,腻味让拽绳的人暂停,问道:“费文勋,看见老蒋了么?”费文勋垂下已经涨得红紫的脸说:“没有!”“没有再滑!”于是费文勋又沿着杆子上升。

拽到顶,腻味又问看见了么,费文勋还是说没看见。

腻味说:“没看着你就好好看看!”费文勋明白过来,高声叫:“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就下来!”费三杆子将绳猛一松,费文勋像天将下凡一样“卟嗵”落到地上,呲牙咧嘴好一会没缓过气来。

腻味打量着其他斗争对象问:“谁还想看看老蒋?”几个人纷纷叫喊:“不看啦,已经看见啦!他救不了俺!”腻味笑一笑,这才宣布大会正式开始,要大伙诉苦,要大伙把一肚子苦水冤水都倒出来。

刘二槌第一个走上台来。

他是第三贫雇农小组的组长。

他站到台上开口说,今天该斗的人不齐,欠他账的人不在。

刘胡子问谁欠他的账,他说是费文典的媳妇。

人们便想起,这刘二槌在费左氏献地之前曾在她家扎觅汉。

腻味说:她欠你啥账?刘二槌便说起他在费左氏家干活时受的苦。

其中最严重的一条,就是费文典的媳妇苏苏太怪,叫他挑水严禁他换肩,到家里只留前面的一桶水,后边的一桶水倒掉不要。

为啥呢?苏苏是嫌后面的水让他用屁呲了,不干净。

刘二槌说到这里,会场上人都“轰”地笑了。

刘二槌说:“你们笑什么?我非找她出了这口气不可!”封大花严肃地说:“苏苏是抗属,是不能挨批斗的!”刘二槌说:“我不管她抗属不抗属,我非出了这口气不可!”

见他没有完,腻味皱着眉头说:“你快给我下去!”刘二槌这才嘟嘟哝哝地走下台去。

在他之后是郭小说。

郭小说上了台当然是冲着他的东家宁学祥。

他说他以前不懂事,给这老贼雇活还以为找着了饭碗。

现在想想,他爹欠了宁家一斗秫秫,到死也没还上,宁学祥就把十三岁的他弄了去,长年干活不给工钱,如今干了二十多年了还是不给工钱,我这一辈子叫他剥削去多少呀!我这回非跟他算清账不可!

他的诉苦激起了在场人的普遍同情。

人们点头说:“是呀,这个小说真是可怜,宁学祥个老贼也真是太狠啦!”

诉苦的人一个紧接一个。

控诉宁学祥的为多,而且一个比一个的苦更深更重。

有的讲宁学祥怎样夺去了他家的地;有的讲宁学祥怎样逼租怎样对佃户揭锅封门以至于让他们冻饿而死;有的讲宁可金当村长时怎样欺压人,有的甚至被他打死……诉苦的每讲到惨处,台下人群中便是哭声一片。

到了天晌时诉苦的仍没断头,腻味站起来了,他说:“算啦,甭再诉啦!大伙都听清了,宁学祥爷儿俩已经欠了十二条人命,大伙说怎么办?”

下面一些人喊起来:“叫他抵命!叫他抵命!”

腻味说:“中,农民法庭也是这个意见!”

就在这一刻,宁学祥忽然直起身子跺着脚喊:“救命呀救命呀!蒋委员长快来!可金我儿快来!”

他这么一喊,把场上的许多人激怒了。

无数条嗓子一起发喊:“砸死他!砸死他!”腻味从一个民兵手中拿过一根棍子,咬牙抡圆,照着宁学祥的脑壳“嘭”一下,宁学祥便像一头猪似地倒在了地上。

接着,不知有多少人涌了上来,或用棍,或用拳脚,片刻之间就将他砸得断了气。

把宁学祥干倒,一些人又瞪着眼睛转向了其他地主富农。

这几人连忙跪倒在地大喊饶命。

腻味挥挥手说:“他们先不动,先押到村牢里等候处理!”

这些斗争对象会后果然进了村牢。

村牢是村部旁边的一个大地瓜窖子,将六七个人填进去,一天三时扔点吃的下去,窖口则由民兵日夜看守。

与此同时,他们的家属被贫雇农“扫地出门”:一家家全撵出去,随便给他们找一间破屋甚至牛棚住下。

在这个过程中,贫雇农实行“面子回家”,让这些地主富农家属见了他们要叫“翻身大叔”、“翻身大娘”、“翻身大姑”。

谁不这么叫就赏给谁拳脚。

银子和宁可玉母子俩也从那个天牛庙最阔气的大院里被撵了出去。

银子得知宁学祥被砸死的消息后,抱着儿子哭一场,然后要去村前收尸。

可是守在门边的民兵不让,说宁学祥的尸首早已埋在了河前河滩上。

就在这时,腻味来撵他们了,并也教给她对贫雇农的新称呼。

腻味说,她们娘儿俩住的地方早已有了,那就是他那两间屋。

银子问:“腻味,噢,翻身大叔,你叫俺住你的屋,你住哪里?”腻味看看眼前空旷的大院笑了起来:“你是三岁小孩呀?你说翻身大叔该住哪里?”银子便明白了。

她想了想说:“俺还是到俺娘家住吧!”说完就领了可玉回娘家。

银子想不到的是,她一进前街那个破门,娘家人都像见了鬼似的把眼瞪大。

费大肚子说:“你你你来干啥?”银子说:“人家不让在那里住了,俺回来住!”银子的娘气急败坏地说:“可不行可不行!因为你跟了财主,上年分地就没有俺家的份,你还回来住!”他的兄弟笼头像撵鸡一样挥着手:“快走快走!”银子洒下两串眼泪,转身走掉。

他找到腻味说,翻身大叔,俺还是住你那里吧。

不料腻味说,你住那里不合适,你还是住个地瓜窖子吧。

银子问为什么,腻味道:这阵子没空跟你细说,你就先委屈委屈吧。

这样,当天晚上银子娘儿俩便蹲进了封大花家的地瓜窖子,窖口由封大花亲自带领两名识字班队员把守。

宁学祥死掉、银子母子俩搬出去之后,宁家大院一分为三:前后院隔开,前院给了土改领导人腻味,后院则给了封大花和另一户贫农。

封大花同爹娘兄妹搬进去之后,她先将各个房间看了一遍。

看到东厢房的门紧紧关着,忽然想起这是在宁家干了一辈子的李嬷嬷的住处。

由于斗争十分紧张,这几天大家都把她给忘了。

大花推开门看看,发现李嬷嬷的铺盖衣物都在,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到了晚上,没见她回来。

后来的几天里也是一直不见她的影子——这个宁家的老女仆失踪了……在这段时间,乡里每天都要开各村干部碰头会,交流斗争进展情况。

这天腻味开会回来,立马找到封刘胡子和封大花说:“不行,咱们落后啦!”二人问哪里落后,腻味说:就咱们消灭的少,别的村里都是两三个。

封大花挽挽袖子说:咱们也再消灭几个,人在地瓜窖子是现成的。

腻味说,好,要杀就杀个三四个,超过他们!接着几个人就研究决定了晚上要消灭的四个,其中有两个地主两个富农。

刘胡子说:用什么办法?腻味说:用刀砍!咱们干部要带头,一个砍一个,另外的一个给费三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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