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35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他问封大花敢不敢,封大花咬着嘴唇说:试试吧。

晚上,他们把四个人从地瓜窖子里提了出来。

几个人由于在地瓜窖里捂了两三天,刚出来时呼吸着夜晚的清凉空气都有些兴奋。

富农宁学礼说:“唉呀,可见了天啦!”及至看见村干部们手中在月光下闪着亮光的铡刀片,立马吓得瘫在了地上。

四个人都走不动,腻味只好让民兵找来抬筐,两人抬一个抬到了村前河滩。

在干部们的想像中,这些家伙是应该跪着让他们动手的:将铡刀抡圆了,朝那脖子上“咔”地一下,然后就有一个葫芦头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个老远。

然而,这几个家伙没能配合他们,一个个只管趴在地上大抖。

腻味提过铡刀走到宁学礼跟前,只好像劈木头一样往地上一剁。

他劈得位置很准确,一刀下去,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铡刀砍断宁学礼的脖子又砍进沙土中去的“喀嚓”声。

他把刀一扔,兴奋地说:“大花,看你的!”封大花便提着另一把铡刀去了费文勋的跟前。

她也将铡刀抡得很高,但这刀下去却劈在了费文勋的肩上。

费文勋叫道:“哎哟疼死我喽!”封大花的手便停了下来。

月光下,她那提着刀的细长身影落在费文勋身上,与其合成了一个存在许久的“×”。

腻味喊道:“大花,快点!”封大花醒过神来,又抡起铡刀,一下下像剁菜一样动作起来,直到面前的呻吟声消失殆尽。

第二天腻味从乡里开会回来,喜滋滋地说:“这一回把别的村比下去啦!”

这天晚上,他开完会回家,刚走进一个胡同,只见前面有人影一闪,紧接着他的左肩就受了重重的一击,再接着一块石头落到脚下。

腻味急忙捂肩蹲下喊道:“有坏人,费队长快来!”还在村部站岗的费三杆子赶紧跑来,问:“坏人在哪?”腻味朝前边一指,费三杆子跑去寻找,但找来找去没见坏人的踪影。

回来说:“这是有人报复了。

往后回家我送你!”

划火看了看,腻味左肩已经凸起一块老高的紫包。

腻味晃晃胳膊,发现骨头没有伤着,说:“想害老子?没门!”然后就让费三杆子陪着继续往家走。

不料,刚走近门口,墙边却突然站起一个人来。

费三杆子立即端起枪喝问:“谁?”那人急忙哆哆嗦嗦地道:“别……别开火,是我!”

这人,原来是大脚。

腻味没好气地问他的堂兄:“你深更半夜地来干啥?”

大脚趋前两步,靠近了腻味说:“兄弟,哥是来劝你的!”

腻味说:“劝我什么?”

大脚说:“我劝你别杀那么多人。

杀一个宁学祥也就够啦,你怎么连不欠人命的也杀啦?”

腻味说:“你懂个屁。

谁管他们欠人命不欠人命?他们是地主阶级,是地主阶级就该消灭!”

大脚说:“你不怕抵命?”

腻味听了这话十分气恼:“你趁早闭上嘴,这场革命是贫雇农的事,你一个中农别来瞎掺和!”

费三杆子也摆着手撵他:“是呀,你啥事不懂,胡咧咧啥呀!”

大脚只好转过身,一歪一顿地走了。

以后的几天里,天牛庙农筹会便开始追浮财,以便追完之后分配胜利果实。

宁学祥的浮财是追查的重点,他们把银子娘儿俩从地瓜窖子里提出来,一个劲地盘问宁家的银钱藏在哪里。

但银子说不知道。

腻味说你是宁学祥的老婆,你不知道谁知道?银子哭着说:我哪是他的老婆呀!为了洗白自已,她把这些年来每让宁学祥睡一回才要来几斤地瓜干子的事都说了。

干部们觉得她讲得是实情,便又问十岁的宁可玉知不知道。

宁可玉慌里慌张地说:“不不,不知道!”腻味吓唬他:“你要知道了不说,就杀了你!”宁可玉连忙说:“甭杀甭杀,我说!”银子这时用疑惑的目光看儿子,问:“可玉,你是知道?”可玉又改口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腻味说:“不跟你们啰嗦了,去他家刨!”于是一伙民兵就扛着镢头去了宁家大院。

在那里将每一处地方都刨遍,刨到下午,终于从一个院角刨出了一坛子银元。

他们觉得数目太少,与宁家的家业不相符,但想再找却不知到何处找了,人们只好作罢。

追完浮财,分配斗争果实大会便隆重召开了。

这一回的分配十分公允。

全村斗出的一千六百一十五亩土地,平均分给了一百二十四户贫雇农。

腻味要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就是当年他家让宁学祥“准”去的三亩地。

斗出的浮财,如房屋、粮食、牲口、农具、衣物、家具、现钱等,也都按照“各取所需、填满穷坑”的原则,一一分到了各户。

为了团结广大中农,农筹会也将少量的浮财分给了他们。

大脚分到了两个蓝花瓷碗。

他拿回家后,绣绣只看一眼就哭了。

大脚感到好生奇怪:这绣绣,他爹让人砸死了她都没掉一滴眼泪,只说是该死,可今天怎么哭啦?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何哭,绣绣呜呜咽咽地道:“那碗,是俺家的……俺娘出嫁带来了两桌蓝瓷碗,一个碗上三朵兰花。

娘说,这是俺姥爷从南方买的,咱这里没有这种样子,我从小就使这碗……”说完,拿一个碗在手里一边摩挲一边哭。

大脚呆呆地看看哭泣不已的妻子,再看看那两只蓝花瓷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没想到,绣绣到了他家,没要娘家的地,没要娘家的钱和其他任何东西,这一回却让他捧回了两只瓷碗。

而且,这是村里分给他们的。

在让他去拿这碗的时候,他曾想过该不该要这一问题。

他先是想不能要,那是人家的东西咱怎么能要呢?心里觉得很那个。

但看看那些贫雇农又是分这又是分那,尤其是家家都分到了十来亩对庄稼人来说最为宝贵的土地。

便想,他们能把那么多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已的,我拿两个瓷碗算什么?想到这里,心里就不觉得那个了。

但现在绣绣睹物思娘那么伤心,他又后悔自已不该要这东西。

正在绣绣依然捧着瓷碗哭的时候,费左氏跑到了他家。

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女人带着一脸慌张说:“大脚家的,你快去看看你妹妹!”绣绣擦一把眼泪忙问出了什么事,费左氏说:“她非要上吊不可,你快去劝劝她!”绣绣便起身随她而去。

大脚想了想,也跟在了她们后头。

费左氏一边走一边向两口子讲她家遇到的事情。

她说,那个曾在她家雇活的刘二槌领着几个贫雇农今天上了她的门,非要出一口气不可。

他们对苏苏说:“你这地主的狗闺女,到底要多么干净?嗯?你怕我把屁呲到水桶里,这回我还要呲到你的脸上!”说着,刘二槌让别人逮住苏苏,将自已的腚盘子撅到苏苏脸上,“卟卟”地放了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大屁,然后拍手笑着离去。

苏苏在他们走后就要寻死,费左氏劝了半天还不行,只好让邻居先在那里守着,他来叫绣绣了。

到了费家,苏苏果然还在那里哭。

绣绣为她擦擦泪劝道:“事过去了就完了,别想不开!”苏苏哽咽着道:“你看,咱爹死了,俺又受他们的气!”绣绣道:“别说那个死鬼,他是他,咱是咱!”苏苏说:“我怕他们还来!”绣绣向费左氏说:“叫他姨夫回来一趟吧。

叫他回来跟村里说说,别叫那些人再上门找麻烦。

没人去,就叫家明他爹去!”费左氏说:“俺也想这事来,那就快去吧!”

当天,大脚就一歪一顿地去了三十里外的青岗镇,把费文典叫了回来。

费文典当然很生气,一路上便嚷嚷:“操他娘的,我是革命干部,搞到我的头上还行?”他一回村就找到腻味发火,质问他为什么发生那样的事情。

腻味点着头道:“是,刘二槌是做得不对,怎么能对抗属不尊重呢?”费文典说:“你可要保证,以后不能再出这样的事!”腻味又是点头:“中,我保证我保证!”见他态度不错,费文典就回家了。

不料,晚上他刚躺下,却听有人翻墙跳进院里,到他的窗前喊他。

他穿上衣裳打开门一看,却是刘胡子。

刘胡子顾不得苏苏还躺在床上,急乎乎道:“文典你快走!越快越好!”费文典问出了什么事,刘胡子说:“今天夜里腻味打算杀五个人,把你排上了,说你这富农子弟回家对抗土改!”费文典听了浑身一哆嗦,说:“那我这就走!”回头看一眼苏苏,就与刘胡子一起打开院门走了。

这天晚上,天牛庙又杀掉了五个人。

除了三个地富,另外一个是本村看病的周先生,这人的罪过是爱摸前去看病的女人的奶子。

另一个本打算杀费文典的,可是这家伙早已跑掉,腻味不想完不成指标,问封大花:“你说弄谁吧!”封大花摸着胳膊肘子沉思,忽然摸到了小时要饭让地主宁学礼的老婆放狗咬出的伤疤,说:“就弄宁学礼他老婆吧!”腻味说声好,当即叫人把那女人拉来,与另外四人一块儿干掉了。

腻味和其他几人在前河滩将五个人处理完毕,洗了洗身上的血迹便往村里走。

走了一阵别人都分手了,只剩下一个封大花跟他一路。

此时腻味走在黑黝黝的胡同里,感受到身边封大花发出的姑娘气息,再想想自已一人在宁家前院的孤寂,没做多想便扯住了姑娘的手:“大花,你到我那里睡吧!”大花怔了一怔,那只杀人都已不哆嗦的手此刻却哆嗦了。

腻味见他不作声,便扯着她的手往宁家大院前门走。

哪知这时封大花却将手猛一抽:“俺不!”说着“咕咚咕咚”跑向了她家在宁家大院东墙上新开出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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