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40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院里黑洞洞的,但腻味凭他练就的夜间看人的本事,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堂嫂正跪在院子西南角的地瓜窖口。

听见有人来,绣绣急忙起身欲走,腻味却几步窜到了窖口。

他说:“嫂子,原来宁可玉在你这里呀?”

见是腻味,绣绣“卟嗵”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她说:“他叔,你行行好,别再杀他啦!他还是个小孩!”

腻味沉默片刻道:“想杀我也没权杀啦!哎,他怎么到你家的?”

绣绣说:“是可金来的那天夜里。

我估计你会再杀人的,就到银子那里领回来了!”

腻味这才恍然大悟。

他想了想说:“嫂子你放心,他不会挨杀了,你把他放出来吧!”

绣绣说:“真的?”

腻味说:“真的。

你看区上已经不叫我掌大权了,谁还会杀他?”

绣绣听完,把嘴一捂就哭开了。

这时,腻味跳下窖子,将那个孩子托了上来。

宁可玉上来后,走路歪歪扭扭,像随时要倒的样子。

他们把他带回去,人们全都惊诧不已,一起围上来争看这个逃脱杀身之祸的地主儿子。

等到天明,大脚想领他回家,但宁可玉没法走路,因为他的眼睛在阳光下睁不开了。

无奈,大脚只好将他背了回去。

第11章

在整个二十世纪上百年间,天牛庙的庄稼人对于中国战局的关注之切莫过于1948年。

尤其是那些贫雇农们。

这年的春天,他们一边战战兢兢地在分到的土地里播下种子,一边高高竖起耳朵去捕捉共产党与国民党打仗的信息。

他们知道,他们分到手的地能否种下去甚至自已这条命能否活下去,全在于这两党谁胜谁败了。

由于神经高度紧张,一旦传来些消息便在村里引起极大波动。

三月底,有人说了不得了,国民党从莒县那边打过来了,许多人家便收拾了衣物日夜不睡随时准备逃命,连该种的花生也不种了。

过了几天又听说,莒县城南是来了国民党不假,可那是叫共产党从潍县撵出来,往临沂逃跑的,路上叫共产党打死了好几千,剩下的已经跑到了临沂城。

人们待了几天果然没见有国民党打来,才把一颗心稍稍放下。

到了三伏天,接连下了两天两夜大雨,又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国民党大部队已经趁着雨天水大,坐船杀过了沭河,现在正在河东岸的村庄里杀人,一两天之内就能杀到天牛庙。

这一次人们更是惊慌万分,听到消息的当天夜里便无人在村里睡觉,全都拖儿携女去了东山。

封铁头也慌得不行,连夜到区上问,区上说,哪有的事呀,是沭河发大水决了河堤,让六区的一些村庄受了淹。

铁头跑回去,到东山把这真相讲了,一部分人下了山,另一部分胆小的坚持在山上蹲到天亮。

到了秋天,在满湖庄稼全都成熟了的时候,终于有了让人振奋的消息:共产党把济南占了,紧接着又把临沂攻下了。

济南是省府,临沂是州府,共产党攻克这两个城市的消息无疑给翻身农民吃了一剂强有力的定心丸。

他们奔走相告额手称庆:这回真是牢靠啦!真是牢靠啦!

秋后,战区已经离得他们更远,在南面几百里以外的徐州一带了。

然而,这战事仍与他们息息相关:天牛庙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出夫高潮也开始了。

“一切为了前线!”“保家保田保饭碗!”上级传下的新口号,以呼喊,以书写,深深钻进庄稼人的耳与心。

十月十七,天牛庙第一批由四十名青壮年组成的夫子队上了前线,紧接着,两个月里走了七批,全村青壮年走了百分之八十。

走一批就由几个党员干部带,到了第七批,封铁头看看村里再无男性党员,便让妇女主任宁兰兰当代理村长,自已也带着夫子走了。

按照村里的指令,大脚十九岁的儿子封家明在第三批里,定在十一月初六走。

这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况且这样远的路连大脚也没走过,大脚不免有些放心不下。

在家里悄悄发怨言:“让俺保田?俺的田不用保,都是自已拿血汗换的,国民党来了是咱的,共产党来了也还是咱的!”封家明因为常在外头开青年会,便觉得爹这话不顺耳,说:“爹你真落后,共产党跟国民党怎么能一样呢?”大脚说:“不一样不一样,共产党好,你快给共产党推粮袋子去吧!”

绣绣在一边正给儿子补棉袄,她看了旁边的同兄异母的小弟弟宁可玉一眼,向儿子说:“家明,你上了前线,说不定能见着你舅。

你要见了就跟他说,甭再跟着老蒋干啦,共产党的江山是坐定啦,叫他回咱天牛庙吧!”大脚听了立即道:“他敢回来?回来还有他的好果子啃!”绣绣咬断一截线头,停住手戚然道:“那也能把尸首留在老家!”家明点点头道:“我见了他一定说!”

封家明出完夫,是腊月二十八这天冒着大雪回家的。

进门后一家人几乎不认识他了。

只见他面黄肌瘦,走路一瘸一瘸的,那身由娘修补一新的棉裤棉袄有了许多破洞,里面的棉花都脏兮兮露在了外头。

大脚明白,面黄肌瘦是累的,可是他的腿怎么啦?向儿子问了,儿子把裤腿提起来,把老的小的全都吓坏了:家明的腿大变了样子,那薄薄的皮肤下,好像钻进了许多条蚯蚓,弯弯曲曲盘在那里透出青紫颜色。

绣绣惊问:“俺儿,你这是怎么啦?”家明答:“叫水炸的!”他说一个月前他所在的夫子队运一批军粮,走着走着遇到一条大河,桥已经叫国民党炸掉了,民夫们就脱了衣裳下水,硬是把装了面袋子的小车抬了过去。

过了河,他和另外一些人就走不动了,在一个村子里歇了四五天,腿就成了这个模样。

听了这话,大脚两口子和闺女枝子都忍不住掉了眼泪。

家明却说:“哭啥?你看人家解放军,好多人都把命撂在了那里,咱叫水炸一下还有啥?”

绣绣擦一把泪,又问儿子见他舅了没有。

家明摇摇头:“我没到开火的地方,怎么找呀?再说那么多人,就是到了那地方也找不到。

我倒是在俘虏堆里找过,没见!”绣绣便黯下脸色,不吭声了。

转过年,日子就安稳多了。

大脚说:“共产党坐天下是好,也没有马子了,也没有鬼子了,咱情管安心种地吧!”

他瞅瞅儿子嘴边日渐变黑的毛毛,说:“往后该忙活家明的大事啦!”他在家人面前计划:攒足钱粮,三年之内将媳妇娶来家。

枝子拍着手唱道:“好呀!娶嫂子,娶嫂子,娶个嫂子包饺子!”家明又兴奋又害羞,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耳眼边的两根人称“拴马橛”的柱状赘肉都变了颜色。

日子有了具体目标,干起来就格外有劲。

此后,大脚父子俩天天在地里使足力气干,将二十来亩地侍弄得顺顺溜溜。

绣绣领着枝子做家务,地里忙时也去打打帮手。

一家子忙到秋后,眼瞅着粮食打了不少,人人心里都喜滋滋的。

被绣绣收留的宁可玉没下地,也不做家务。

他干的事情是念书。

他原来是念过书的,宁学祥还没死时,曾请来家一位私塾先生教了他一年,学完了《百家姓》和《千字文》。

那时村里有一所“抗日小学”,由外地来的一位田老师任教,宁学祥却不让儿子到那里念书,说念那些书就会把儿子给念毁了。

现在宁学祥已死,绣绣收留了他,看看也没人再索这孩子的命,绣绣便决定让他到学校里念书去。

他把这想法跟大脚说了说,大脚先是想不通,说:“救他一条命就很不错了,你还供他上学。

上学能顶吃还是顶喝?”绣绣说:“你看他才十来岁,下地也不能干活,上学识点字,说不定以后能用上!”大脚这才答应了。

于是绣绣就把可玉往学校里送。

可是到了那里田老师不收,说是不能把文化教给地主的后代。

绣绣好说歹说,反复强调罪过都是老的,可玉一个小孩能懂什么。

见她那可怜巴巴哀求的样子,田老师才松了口,说:好,来吧。

不过他不能作为正式学生,只能算编外。

绣绣连连点头:编外也行!编外也行!

这孩子脑瓜挺灵活,识起字来快得很。

过了不长时间,就有一些附近邻居的孩子在晚上登门向他问老师布置的作业如何做。

每出现这种情况绣绣都十分欣喜,笑吟吟地坐在一边看她的弟弟怎样指点那些愚钝孩子,直到他们离去。

大脚也对这小舅子的聪明感兴趣,一边抽烟一边感叹:“咳,那么多蚂蚁爪子,他是怎么记住的!”

第二年,大脚的庄稼又长得不孬。

八月十五这天,大脚与老婆孩子在地里晒地瓜干,看见今年的地瓜个头都比去年的还大,心里十分高兴,便决定把这个中秋节好好过一过。

下午,他找出钱来,让绣绣去了一趟十里街,割了一斤猪肉,打了半斤酒,另外还买了二斤月饼。

晚上做好了饭,一家人围到支在院中每到夏秋季节就当饭桌的一块大石板四周。

将月饼拿起的同时,一轮明晃晃的圆月也已挂在院子的东墙上方。

大脚咂一口一年才吃一两回的酒,再啃一口又香又甜的月饼,感到十分的陶醉,不由得感叹一声:“嗯,真好呀!”

绣绣看见他那样子,也不由得甜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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