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39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大脚有一天到鳖顶子他那块圆环地里刨花生,看着旁边那块原属费文勋如今却不知分给谁了的一地炸空了荚子的黄豆,心疼得不行,几次要到那里捡拾一些,最后想到那不是自已的又只好作罢。

村干部们当然发现了这点。

他们召开贫雇农会议催促,贫雇农中一些人说:“谁知道宁可金啥时候再来?是咱割他的庄稼还是等他割咱的头?”腻味蹦着高说:“他还敢来?没事!快去收!”为了带头,第二天他让民兵把他夺回的三亩地上的花生收了。

封铁头也带着镢头推刀,到他分的五亩地里晒地瓜干去了。

另外一些大胆的贫雇农也动了手。

收这种庄稼的有一些孤儿寡母,这些户的当家人是让宁可金杀了。

他们便理所当然地把这地看作是当家人拿命换的,因此在那地里一边收庄稼一边哭。

这一家家的哭声在田野间飘荡着,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心里凄凄惶惶。

费百岁的妻子带着两岁的小闺女去西北湖里收花生,一到地头就坐在那里哭,直哭到天晌花生也没刨下一墩。

铁头远远地看见,想起几年来一直与他共事的费百岁,眼中也滴下泪来。

他放下自已的活儿,去那里把女人劝回家去,下午他便替她来把花生刨了。

至此,还是有一半左右的户不敢行动。

费大肚子就在其中。

这个已经六十出头的老汉正在处于他充满苦难的一生中最为难受的时候。

他一方面为他闺女银子的死感到悲伤,同时又在经受着最为严重的饥饿。

去年的土改,他没分到土地,同时发生的糟糕的事是,原先还能挣回一些工钱的儿子从那时起就没处雇活了,因为已经没有财主敢再雇人。

这样,一家三口便只靠银子的接济。

如今宁家彻底完了,银子也死了,费大肚子一家的口粮便没有了着落。

费大肚子的老婆每天上山剜野菜撸树叶,可是这些东西总不是人能长期享用的,一家人直吃得一看见这些绿色食品就吐酸水,将它们放在嘴里嚼来嚼去就是难以下咽。

即使咽下去一些,那些物品也太不顶用,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就是饥肠辘辘。

费大肚子除了银子是还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的。

他们的大儿子鞍子九年前在古路沟扎觅汉,因为偷主人家的钱让人家给打死了。

小闺女早已送给县城一户人家当丫头,两年前那家人投了国民党,她便嫁了个穷汉,去年又因难产死去。

眼下只剩下了一个儿子笼头。

笼头今年三十一了,光棍一条。

前几天听说村里要给穷光棍分媳妇,费大肚子两口子曾高兴了一阵,说咱们笼头这回可熬出来啦。

然而村里一个个穷光棍被通知去领老婆时,却没有他们的笼头。

费大肚子去找腻味问,腻味摸了一把因有了女人侍奉从而变得光润许多的脸,呲着一副长牙说:“你还要儿媳妇?怎么想的来!当年你把闺女送给宁学祥日,宁学祥怎么不赏给你个儿媳妇呢?如今你又向咱贫雇农要,真是没有数儿!”说得费大肚子灰溜溜地回去,向着老婆发脾气:“操她娘,这个银子弄得咱里外不是人呀!”

这样,虽说是分了七亩地,那分成三块的地里的地瓜有花生,但是费大肚子却不敢去收。

他一是怕宁可金再回天牛庙,那个晚上他在村前人群里看到的景象让他啥时想起啥时心悸。

他说:“咱别去惹那麻烦了,咱就是饿死也还赚个囫囵尸首!”另一个,他也怕他去收庄稼遭腻味耻笑。

他想,那个没正性的东西,谁知他分给俺地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要是故意耍咱呢,咱不就丢人现眼啦!

于是,尽管一家人直饿得眼冒金花,费大肚子还是按兵不动。

时令到了霜降,天牛庙的领导班子发生了变动:封铁头又重新掌大权了,腻味不再是村里的一号人物,成了一个普通村民。

人们听说,上级讲了,前段大复查乱杀人不对,大权还是要原来的村干部掌。

这时,不少人暗暗吁出一口长气。

按照时节,连收获最晚的地瓜也不能不刨了。

封铁头上任后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敦促分地户赶快收庄稼。

他还向人们讲,共产党的队伍已经打到沭西边了,临沂的国民党撑不了几天了,更甭担心宁可金还会回来了。

这样,老在地里的庄稼终于等到了收获者。

费大肚子一家是在一个露水很凉很重的早晨来到他们分到的地里的。

那是一片地瓜。

眼下条条长蔓上的叶已经快要落尽,将地瓜拱起的道道土缝都暴露在了收获者的面前。

费大肚子扒出一个,用瘦骨嶙峋的手粗略地拂了拂泥土,便填到嘴里“咯楞咯楞”大嚼起来。

嚼完一个,身上有了劲头,便想起应该量量这块地是不是干部说的亩数。

于是便站起身来,沿着地边一步步地量。

量完想算一算,可是他不知怎么算了。

他记得自已年轻时是会算地亩的,他家曾经有过的一亩二分地他就用步子量过,量得很准很准。

可是,他因为已经多年没有了土地,便将算法忘记了!

他寄希望于儿子,问他是不是会量地,儿子道:“俺啥时量过地来?”

费大肚子想想也是。

可怜,父子两代身为庄稼汉,却都不会量地!但是,这地又确确实实是俺的了,是共产党给俺的,尽管俺不会量它!

费大肚子的两行老泪,“唰唰”地洒到了脚下。

这年冬天,在鲁南的解放区里闹了好一阵“水鬼”。

先是在一个地方发生,接着便像一场瘟疫一样波及各地。

关于“水鬼”的行径越传越让人毛骨悚然:那东西从水里出现,有的像人,有的像狗,有的则成火球、火溜子状。

它们来到村里,要挖人心,挖人眼。

有的人言之凿凿:外县的一些村,人已经让它们害得十室九空了!关于“水鬼”的来历,说法很不一样。

其中最有影响的有两种:一种是说这是土改复查中砸死的人来报仇了,这回从南方一下子来了十几个鬼师鬼团;另一种说是苏联要造原子弹,而造原子弹必须用人心人眼,苏联不舍得用本国人的,就派人化了装到中国搞原料来了。

这样大相径庭的说法,老百姓不知信哪一个好,但惶恐不安是他们的普遍心态。

关于如何防范,人们也传开了许多。

说“水鬼”怕光亮,怕响器,怕水泼,怕尿盆子扣,另外还怕人多。

于是每个村庄每户人家夜里都不敢熄灯,不敢睡觉,家家的男人们都把盛满臊尿的瓦盆放在手边,以便随时对那种可怕的东西予以打击。

由于彻夜点油,造成的浪费让一贯勤俭持家的庄户人痛心疾首。

还由于夜深时人们困乏不堪,致使油灯烧了头发烧了衣裳甚至烧了房屋的事情频频发生。

最后,为省油并壮胆起见,许多村子都采取了集体睡觉的方式,男人集中在一处,女人集中在一处。

男人集合起来不光睡觉,还要站岗。

找来锣鼓家伙,轮着班彻夜地敲;点着几盏大油灯,彻夜地亮着。

尽管这样,一些人还是吓得要死,连夜里拉屎都不敢出屋,唯恐让苏联人或财主的鬼魂把他们的眼和心剜走。

这场风波当然也传到了天牛庙。

先是人人自危,各家各户自已防范了几天,听说了外村集体睡觉的做法,便决定也那么办。

宁家大院房子多,封铁头说服腻味,让他暂时与娇妻分离一段,把大院变成了妇女的集体宿舍之一。

于是到了天黑,这里便有许多的老少女性抱着铺盖前来投宿。

这里住不下,村里又另外安排了几处地方。

每一处集体宿舍,都安排民兵彻夜站岗放哨。

腻味也被排到了站岗的行列中去。

在一个半夜,他正与另一个民兵持枪站在门外一个黑暗墙角里,忽然发现一个女人从大院里悄悄地出来,向前街走去。

看那身影,好像是他的堂嫂绣绣。

腻味感到十分吃惊:一个女人,怎敢自已出去呢?她要上哪?她是地主的闺女,她爹宁学祥刚被砸死了,她夜里出去莫非有什么事?想到这里,便领着那个民兵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

绣绣看来也在害怕,一边走一边瞻前顾后,要不是腻味二人的脚步轻躲闪快,就让她给发现了。

跟了一段,腻味看出这个女人是回他自已的家。

日怪,大脚一家人都入大伙睡觉了,她还回家干啥?腻味越想疑心越重。

绣绣走到自已家门首,掏出钥匙打开门,便走了进去。

腻味贴到门外墙上听里边的动静,一听就听到了绣绣的轻声喊叫:“可玉!可玉!”

宁可玉?这个地主的小崽子还活着?腻味没顾上多想,便推开门闯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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