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可是过了一会儿,进门的却只有宁可玉的老姐绣绣。
绣绣端了大半瓢小米,来后坐在床边说:“姥娘,可玉正在学堂里上学,等放了学再来,俺先来看看你!”绣绣走后,病重的女人却始终没等到外甥进门。
他让男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男人这才说了实话:“你就甭再犯傻了。
人家可玉是说啥也不来!”女人想起大复查时自已对外甥的绝情,便凄然一笑:“是呀,俺真傻,真傻……”说完这话,女人便又昏睡过去。
到了晚上也没再睁眼,却突然将自已的大拇指捅进肚皮上的孔里,浑身上下往紧里一绷,便再也没有声息了。
费大肚子借钱做了口薄棺材,草草将老婆埋掉,接着又为儿子的婚事发愁:笼头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却至今没有找上老婆。
这既怪笼头长得丑,更怪家里太穷。
前几年也曾托媒人说过,可是等到人家闺女到家里看,一见屋里空空荡荡都是扭身就走。
最近一两年再找媒人帮忙,媒人却连连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费大肚子想,如今笼头他娘又死了,这个家只剩下光棍爷儿俩,人家怕是更看不上了。
儿子也看透了这种形势,一天天变得颓唐。
他家没有牛,去年与另外两个没牛户一道,找有牛的费书理结成了互助组。
可是在娘死后,笼头每当干起活来愣愣怔怔慢慢腾腾。
一天两天人家还忍着不说,时间长了人家便道:“两个不顶一个用,这工怎么记呀?”费大肚子也觉得不好,对不住别人,便板着脸骂儿子,敦促他动作麻利一些。
儿子听了也振作一会儿,但过不了多久又是故态复萌。
费大肚子没有法子,想自已多做一些来弥补儿子欠下的,无奈年老力衰,也实在多干不了。
这么捱了一年,到第二年正月出了“九”天好耕地了,他像往年那样再主动地去找费书理商量活儿咋干,没想到费书理却说:“你另找搭伙的吧!”
费大肚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弓着一张老腰回家了。
他知道再找搭伙的也很难,就决定不找了,耕地没有牛就与儿子拿锨剜。
因缺少了其他监督者,儿子越发懒散,不是早晨不起,就是到地里不干。
费大肚子训斥他几句,笼头便将大眼一翻:“一个挣了一人吃,出那么多力气干啥?”老子听这话说得可怜,只好到一边摇头叹气。
最难办的还是过年。
这个笼头,每到正月初一同龄人拖儿携女串门拜年的时候,便格外地烦躁不安,经常摔盆摔碗。
一个年过下来,家中盆碗便所剩无几。
缺了盆碗又买不起新的,费大肚子爷儿俩只好就着一口铁锅吃饭。
这年年关又要到了,费大肚子怕儿子把那口铁锅也给摔掉,决定再到王家台找花春子恳求一番。
到了那里道:“他表姐,你可怜可怜俺,再给俺操操心吧!”花春子将一对小眼珠子转了几圈,说茬儿倒是有一个,齐家岭的,不过不是姑娘了,是个寡妇。
费大肚子连忙说:“管什么寡妇不寡妇,只要是个女人就行!”花春子却又讲了那寡妇改嫁的一个条件:他男人死时欠了一大笔账,谁要娶她就得代她还上。
费大肚子低头想了一会,把牙一咬说:“俺给她还!”花春子问:“你有钱还?”费大肚子说:“俺卖地!”
费大肚子从王家台回来,立马在村里发布了要把他家的六亩地卖掉一半的消息。
这是1954年的春节。
这个春节封大脚一家过得极不愉快。
因为家中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矛盾。
矛盾的起因在宁可玉身上。
腊月里他从村办小学毕业了,在拿回一张毕业证书的同时,也将一个要求摊在了一家人面前:他想考中学去。
他讲,老师说了,年后凡是想考中学的再回校复习,夏天考试,考上了就在秋天进城。
对他的这一要求,比他大七八岁的外甥、已经做了父亲的封家明不假思索地表示赞同:“去吧,俺小舅这几年念书一直拔尖,保准能考上!”他妹妹枝子也兴奋地说:“小舅你好好考,上完中学上大学,上完大学去留洋!”
绣绣没吭声,却用眼看看丈夫,再看看儿媳。
大脚感觉到了妻子的眼神,也从那眼神里看出妻子是想让可玉再考中学的。
但他无法让自已表示出儿子那样的态度。
他暗暗想:还想上?这个可玉也真是没个数儿!你爹娘都叫人家砸死了,是我这些年拉扯了你!我不叫你干活,叫你上学,一年年地白吃白穿。
早就想你把学上完,好帮帮这个家,可你还想再上!你过了这个年就是十六了,十六就是大人了,可你还想去坐学堂!坐学堂是恣呀,风不刮头雨不打脸,养得小脸嫩白嫩白……最要紧的是,念中学是到城里念,花费就大了,钱从哪里来?不用说还得我供着你。
我这几年好容易攒了点钱,那钱是干啥的?能扔到你这个无底洞里去吗?嗯?
这些话他不好说出口来,只是蹲在那里闷头抽烟。
就在这时,只听旁边儿媳细粉“啪”地拍了怀中正吃奶的孩子一掌,厉声骂道:“小杂碎,你还吃不够啦!再叫你吃!”把奶头从孩子嘴里强行一拔,弄得孩子“哇哇”大哭,然后朝家明胸前一搡:“瞎眼啦,还不抱他出去哄哄!”家明看看细粉的脸色,只好接过孩子去了自已房里。
小两口回房后不久,立即爆发了争吵。
只听家明说:“叫俺小舅考学,碍你啥事啦?”细粉大声道:“行呀行呀,你就没想想这是啥事,小的养大的,外甥养他舅,你还想叫这个家过好不?”家明说:“咱小舅以后学出了名堂,人家忘不了咱!”细粉冷笑一声:“谁知道他以后怎么样?就他爹宁学祥那个细作x,还能甩出好种?”
听到这里,绣绣与可玉的脸都变灰了。
大脚也觉得不像话,便走到门口喝道:“吵什么?都闭上嘴行不行?”这么一喝,东厢房里就又安静了。
这边,可玉什么话也不说,木然地起身走出门外,去自已睡觉的小西屋里躺下了。
到了晚上,大脚两口子上床后,好久都不说话。
后来还是绣绣先开了口:“他爹,我想开了!”
大脚说:“你想开了啥?”
绣绣说:“人心不能太高了。
拿他小舅来说,那年能捡一条命就不孬了,还想三想四地干啥?”
男人听了很高兴,把那只大脚在妻子的耳边得意地一晃,说:“就是呀!人不知足不行!”
绣绣说:“我明天劝劝他小舅!”
大脚说:“你是得劝劝他!”
第二天,绣绣敲开小西屋的门,就对那个小自已二十多岁的弟弟劝解开了。
哪知宁可玉先是不吭声,后来还是说:“姐,你叫我去吧,我太想念书啦!”
绣绣见自已说了半天没有一点效用,不禁瞅着可玉的脸发愣。
过了一会儿她叹口气:“唉,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可是这事也难呀。
别的不说,就说花钱吧,你知道,咱家的钱都是你姐夫攥着……”
可玉听到这里忙说:“我不花你们的钱!”
绣绣奇怪地问:“你哪来的钱?”
可玉看了姐姐一眼,低头咬了一会儿嘴唇,却又说:“……我,我也没有钱!”
绣绣便道:“算了吧可玉,算了吧!”
可玉把脸扭向门外,两行泪水簌簌而下。
半天后说道:“我还是想考学……”
绣绣看着他这样子,也忍不住哭了。
几天后便过年了。
大年三十这天晚上,绣绣与儿媳闺女包完饺子已是深夜。
她洗完手,想到小西屋里拿两张纸盖饺子,然而走到那里一看却发现可玉不在床上。
绣绣心里便立马找了个激凌:这孩子晚上是从来不出去串门的,眼下到哪里去了?想了想,他便到东厢房里把儿子喊出,让他出去找一找。
家明答应一声便出了门。
绣绣一颗心悬在那里,没作多想也急跑几步追上了儿子。
找了几户可玉有可能去的人家,但拍门问问,人家都隔墙回答没见。
绣绣急了,喘几口粗气道:“你说你小舅到底去哪里啦?”家明想想说:“八分是去了学屋!”绣绣觉得有道理,便与儿子往村后的学屋走。
不料刚走过一条街口,走在前头的家明却突然停住脚步小声说:“娘,你看井台上是谁?”
绣绣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看,那结了厚厚一大片冰的井台上,正背对着他们蹲了一个人。
看那窄窄的肩膀,恰恰是可玉!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勾下头去瞅那个黑咕隆咚的井窟窿。
绣绣立即急得心里冒火:他是要寻死呀?她急忙喊:“可玉!可玉!”边喊边跑了过去。
她想伸手抓住他,自已却一下子滑倒了冰上。
倒是家明与可玉同时过来扶起了他。
绣绣抓着可玉的肩膀问:“你到这里做啥?你到这里做啥?”
可玉低下头说:“不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