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绣绣恨恨地道:“你想寻死的话,当年我就不该把你藏在地爪窖子里!”
宁可玉不吭声。
过了一会儿说:“姐,咱们回家吧!”
路上,绣绣说:“可玉,你可甭再弄这吓人的事了!”
可玉点点头:“嗯,不啦!”
安排可玉睡下,绣绣到堂屋里跟丈夫说了这事,大脚吃了一惊,说:“这还了得?上不成学就要去死?那样的话,庄户人还不都得死净?”
年后的几天里,宁可玉显得很平静,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一家人便把心放了下来。
大脚没有事干,一吃过饭就到村前铁牛那里看热闹去。
像往年的正月初一样,这儿的空地上,每天每天都聚集了玩耍的人。
下棋的,“打翘”的,啦闲呱的,一堆一堆一伙一伙。
就是在这里,大脚得知了费大肚子要卖地的消息。
得知了这消息大脚的心立即激动起来。
他存了好几年要置地的心,可惜土改之后卖地的户很少很少,一般找不到。
天牛庙全村只是在去年才有过一户卖的,但等到大脚听说后那地已经有了主儿。
大脚心想,这一回可不能再落空了,我一定要置上几亩,让儿媳妇看看,她公公不是个孬泥碗子!
想到这里,他就决定赶快回家找绣绣商量。
由于走得急促,那悬殊的两脚造成的身体歪斜便加大加快,惹得街上行人都对他投以诧异的目光。
然而,当他回到家把这事和绣绣一说,绣绣却把头直摇:“别买!”
大脚问:“为啥?”
绣绣说:“置地不是好事!”
“怎不是好事?”
“没看见俺娘家?”
大脚很不以为然:“你娘家?你娘家是连抢加夺!咱置地是拿钱公公道道地买,再说费大肚子也急等钱用!”
绣绣说:“反正地多了不好,地多了招灾!”
大脚反驳道:“我知道你又说大复查。
大复查是过六十亩的才丢命哩。
咱才多少?咱再置上三亩才不到三十亩!”
“我还是劝你别置!”
见妻子一再坚持这种态度,大脚的目光里就有了许多怀疑的成分。
他点着头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你为啥不答应了!”
绣绣抬头问:“为啥?”
大脚说:“你是想拿家里的钱供你兄弟上学!”
绣绣一下子把眼睛睁大了。
她愣愣地瞅了男人片刻,眼角里就有泪水滚了出来。
她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柜子,拿出一个蓝布包扔给男人:“你去买吧。
买多少我也不管了!”×
大脚接过布包,瞅了妻子一眼,而后就朝门外走去了。
这桩土地买卖是当天在宁学诗家里谈的。
宁学诗这个七十三岁的“土蝼蛄”失业多年,听说又有人让他当土地经纪十分兴奋,挣扎着从躺了两个多月的病床上爬起来办理业务。
经过半晌午的讨价还价,费大肚子的三亩地以每亩五十三万元成交。
大脚的钱只有一百四十万,还差十九万,想了想对费大肚子道:“我再给你一条牛腿行不?”费大肚子算一算,一百四十万够还那个寡妇的债了,而自已正愁没有牛种地艰难,再说大脚家的那头牛也的确值个八十万九十万的,就说:“中!”
接着是写文书,再接着是喝酒。
酒钱是买卖两方出,让宁学诗的儿子去割了肉打了酒买了锅饼,几个人就坐到一起又吃又喝。
大脚喝酒喝多了。
一则是因为置了地高兴,二则是觉得酒钱他出了一半,如果少喝了就有点吃亏,所以直把脸弄成酱紫色把脑壳弄成一个轻飘飘的葫芦才放下筷子。
费大肚子也喝多了。
他眼泪汪汪的,瘪着一张没毛的“嬷嬷嘴”说:“我是个人吗?我不是人呀!天底下找不出我这样的……”
大脚虽有些醉,但这话还是听见了。
他打一个酒嗝指着费大肚子的鼻子道:“你懊悔了是不?你懊悔了也无用!文书在咱怀里揣着呢……你不是人?你真不是人!你卖地,那地是能卖的吗?可你卖了!你真不是人!费大肚子你真不是人……”
宁学诗的儿子见他这个样子,便扶起他送他回家。
一路上,大脚还是嘟哝不休:“费大肚子不是人!费大肚子不是人……”
到了家中,家明两口子正在院子里逗着小孩玩,绣绣正教枝子做针线,可玉则坐在墙根发呆。
大脚从怀里掏出文书向儿子儿媳面前一扔,醉醺醺地说:“看看吧!看看吧!三亩好地呀!都是你们的!都是你们的!你爹不是个孬泥碗子……”
没等儿子儿媳做出反应,他跌跌撞撞去堂屋床上一躺,嘴里还是咕咕哝哝:“你爹不是孬泥碗子!不是孬泥碗子……”咕哝几声,便打着呼噜睡了过去,妻子儿子走过来说了些什么他一概听不见了。
他被闺女急促推醒时屋里已经黑朦朦的了。
闺女喊:“爹你快起来,俺小舅跳井了!”大脚乍以为是做梦,等看清枝子的焦急模样后便一跃而起,一歪一顿地向外面跑去了。
跑到井台上,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人。
在往人堆里挤时,他听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不是跳井,是他自已踏着井边下去的!”
“下去干啥?不是找死?”
“快把他弄出来吧!”
“弄他干啥?一个熊地主羔子,淹死就淹死!”
……
待大脚终于挤进去,发现妻子正趴在井台上。
绣绣带着哭腔喊往井里:“可玉,你好好抓住石头,家明去拿抬筐去了,这就来捞你!”
大脚弯腰勾头向下一看,深深的井筒子里是一片黑。
看了一阵子,才隐隐约约看见在那井水里,一个脑袋正露在那里,旁边井壁的石头上则有着一双手。
他起身把棉袄和鞋一脱,再往下一蹲,人就下到了井里。
天牛庙村总共三口井,位于村中央的这口井最深。
因为打水时有时出现铁筲掉到里面的情况,大脚曾下过这井几次。
此刻,他分开两腿,用脚尖踩着井壁的石缝,一点一点下去了。
他知道,此时井里的水有一人多深,可玉如果不抓住井壁上的石头,肯定会被淹死的。
所以他一边往下走一边大声说:“他小舅你千万别松手!千万别松手!”
井筒子越往下越粗,靠近水面,大脚的两腿为了还能够上井壁,已经张开到最大限度。
他低头向下瞅瞅,黑暗中,只看得见小舅子那一双发亮的眼睛。
奇怪的是,小舅子的眼睛里一点也没有惊慌的神色,就那么仰起来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大脚再抬起头瞅瞅上面,只看得见小而圆的一块光明。
他高声喊道:“家明来了吗?快点呀!”
绣绣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下来:“快啦快啦!——噢,来啦!”
井口上一阵嘈杂,接着就垂下了一个大荆条筐。
当这筐降到水面,大脚说:“他小舅,快爬上去!”宁可玉便抓住筐沿往里爬,但爬了几次也没成功,人却差点沉下水去。
大脚再向下移动几步,弯腰抓住小舅子的衣裳帮他。
这样,像个落水鸡一样的宁可玉终于坐到了筐里,让上面的人吊了上去。
随后,大脚也往井口上爬,踩着石缝,一点一点,终于爬了出去。
当那双脚踩在井台边的冰溜子上面时,一步一个血印子。
把可玉抬回家,绣绣急忙剥光他的衣裳,把他捂在了被窝里。
当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打了半天哆嗦终于平静下来后,绣绣问起他来:“可玉,你是想寻死?”
宁可玉却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