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那你下井干啥?”
“不干啥!”
以后再问,便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了。
大脚心里很生气,把绣绣拉到院里说:“不管他,爱咋着咋着!”
正月十八,封铁头再婚所生的儿子出世了。
封铁头和费百岁的寡妻陈桂花是三年前结合的。
本来他没打算再要孩子,他想自已有一个儿子在部队上,陈桂花又带来了一儿一女,有这么三个就够了。
所以他与陈桂花同房归同房,但定了一个原则:光耕地不撒种儿。
因此三年过去,陈桂花这块土地上草蒿没长出一棵。
不料去年的二月里,让铁头当年用门板抬去当兵的那个宁大巴写来信,说铁头的儿子封家运在朝鲜牺牲了。
紧接着,上级民政部门也来送烈属证,使这一消息得到了彻底证实。
铁头为失去唯一的儿子悲痛不已,一连多少个夜晚睡不着觉只管吃烟。
这天夜里,他又坐在被窝里发呆,陈桂花偎到他的怀里说:“你甭难受了,我再给你生一个!”铁头没理她,照旧吃烟。
可是以后的日子里女人常说这话,说得铁头终于动了心,从此有意识地改变了房事习惯。
过了没几个月,陈桂花果然怀了胎。
现在,孩子已经在陈桂花怀里踢腿蹬脚大哭大叫了。
四十七岁的人了又生出儿子,封铁头自然高兴万分。
孩子出生的第三天,他特意置了一桌酒菜,把村支部成员宁兰兰、郭小说以及他领导的互助组的几个男性成员都请来吃了一顿。
吃酒期间,郭小说与土改女果实生出的六岁儿子自卫一次次来找他爹,每次都必须由吃酒的人在他嘴里塞上一块肉才暂时离开,郭小说挤着疤眼骂:“这个馋痨壳子,我回家揍扁他!”宁兰兰笑道:“你甭揍他,揍你自已吧。
你要不是先跟他说这里有好吃的,他能来吗?”郭小说听妇女主任这么戳穿他,窘得满脸通红。
喝足了吃饱了,封铁头便让大家给孩子起名。
小说对铁头说:“给侄子起个响亮的名,从小叫到大!别像你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是铁头呀小说的,有大号也没人叫!”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笑。
郭小说搔搔头皮,开始动起了脑子。
片刻后他把脖子一拍:“有啦!抗美援朝正紧,就叫援朝吧!”他的话音还没落,铁头脸上立即变得灰了。
宁兰兰赶紧道:“这名字不好!咱们这几年不是正办互助组吗?就让侄子叫‘互助’吧!”铁头连忙点头赞许:“好好好,就叫互助!”郭小说明白了刚才自已的失误,这时也打圆场:“互助好!铁头哥跟嫂子就是互助,互助出了互助!”说得大伙哈哈大笑。
众人正在说笑着,只听院门一响,进来了一个披蓝棉布大氅的中年人。
铁头看一眼急忙迎了出去:“哟,米乡长来啦?快来喝酒!”不由分说,把他拉到屋里就敬酒。
米乡长是一年前上任的,原来在四区干小学教师。
这人有文化,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他喝过一盅,一张长方脸变得严肃起来。
说道:“铁头同志,不是我批评你,你可不能光沉醉于个人的喜事,忘了村里的大事!”
铁头一惊,急忙问:“米乡长,村里有啥事呀?”
米乡长说:“你们村里自发倾向很严重,你知道不知道?”
“自发倾向?”封铁头不太明白这个词。
虽然他在乡里开会时这个词好像往耳朵里钻过,但其具体含意他不清楚。
见他尚在迷糊,米乡长就直接了当讲了:“你们村又有买卖土地的了,这你该知道吧?”
说到卖地,铁头几个人都明白了。
铁头点点头:“是有一户卖的!”
“谁卖的?谁买的?”
铁头几个人就把这桩土地买卖向乡长做了汇报。
乡长听后问:“你们觉得这事怎么样?”
铁头说:“费大肚子要娶儿媳妇,确实缺钱,他不卖地还有什么办法?”
米乡长这时拿指头点着铁头的额头说:“你这思想认识水平也太差啦!你就没想想这意味着什么?共产党分给贫雇农的土改果实又重新丢掉了,中农买去土地,在暗暗地上升,这叫什么?这叫两极分化!这种现象能继续发展吗?”
这些话把天牛庙的三名党支部成员说得都瞪大了眼睛。
铁头想一想,心里说:是呀,费大肚子的地真是土改分的呀!他卖掉了以后咋办?还剩下的三亩地,能够一家人吃的吗?要是叫钱逼急了,他说不定还要把地卖个净光!而大脚这个人呢,我可知道他的心思,他是一辈子净想着把家业闹大的。
他今年置上三亩,来年置上四亩,时间长了不就成了富农了吗?照这样下去,土地改革不是白搞了吗?
想到这里,这个共产党员头上的汗涔涔而出。
他急切地问:“乡长,你说咋办?”
米乡长胸有成竹地说:“甭怕,中央已经有办法了!”
郭小说问:“啥办法?”
米乡长说:“办合作社!”说着,他拿出了一份文件。
“中央讲得很深刻,根据总路线,咱们国家不但要求工业经济高涨,而且要求农业经济也要高涨。
可是个体经济,孤立的、分散的、守旧的、落后的个体经济限制着农业生产力的发展,与社会主义工业化之间暴露出很大的矛盾。
所以中央要求,下步党在农村的根本任务,就是把农民组织起来,搞大规模生产的合作经济……”
对于办合作社,铁头早就有所了解。
十里街的刘纪顺去年办起了一个,有二十多户参加。
这个社办得并不咋样,社里整天闹矛盾,庄稼也没多收,秋后有一些户就退了社。
铁头想,几十口子在一起呼呼隆隆的怎么干活,不窝工吗?分粮按地四劳六,地多的能愿意吗?说实在的,他是比较喜欢办互助组的,就那么几家,有牛的跟没牛的,有劳力的跟没劳力的,都出于自愿,就那么一凑合,生产就搞起来了。
秋后,谁家地里的归谁,一点也不麻烦。
因而,他以前对合作社这种生产组织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今天经米乡长这么一说,他的认识一下子就上去了:哦呀,千万别小看了合作社,它能防止自发倾向,防止两极分化呢!
搞呀!赶紧搞呀!铁头觉得自已必须像当年闹农会那样,立马在天牛庙干出一番新名堂了。
他向米乡长表了态,要以村支部成员为主,开犁之前就在天牛庙办起一个合作社来,争取组织起三十到五十户来!
米乡长听了铁牛的表态十分满意。
他说,县上过几天就要办学习班,教给乡村干部办社方法,一村去一个学习的。
他今天就是先来吹吹风,通通气,让铁头有个思想准备。
说完,他又到王家台村去了。
乡长走后之后,铁头几个免不了又议论了一番。
说着说着,刚满三天的儿子在里屋哭起来了。
宁兰兰走过去看了看,出来说:“我寻思,侄子别叫互助啦,马上就要办合作社了,就叫他合作吧!”
铁头把脑壳一拍,兴高采烈地道:“好,就叫合作!”
三天后,上级果然发下通知,让铁头去县里学习。
铁头背着铺盖卷儿去学了五天,对合作社怎么个搞法有了七八分明白。
回来之后,他顾不上照顾还在月子里的老婆,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办社上。
铁头设想的方案是,先把村里原有的五个互助组合并在一起。
有了这二十多户,合作社基本上撑起了架子。
不料他只说通了三个互助组,另外的两个坚决不干,主要的原因就是不同意合作社地四劳六的分配方法。
几个村干部无奈,便转而在村里动员那些单干的户。
封铁头、郭小说带头动员自不待说,连宁兰兰也抱着只有六个月的孩子走东家串西户。
经过一个阶段的工作,入社的终于到了三十四户。
然而列出名单一看,穷户、缺劳力户占得多,富裕户很少,有牲口的户更少。
驴总共九头,牛是七头外加三条牛腿。
这样合作社必然出现许多困难,一是劳力不足;二是生产投资难筹;三是牲口不够用的。
铁头说:“不行,还要拉一些好样的户。
如果再拉进二十户中农就好了!”于是他们又排出了二十户中农,接着再分头动员。
这二十个目标中有封大脚。
这是郭小说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