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这个“黑大汉”,这头他喂养了六年的牛,今天却要去耕不属于他的地了。
他不能容忍这一点,所以一边看着一边心疼。
当会议结束,那头牛让人赶着去了南岭时,他觉得自已的魂也让人牵走了,只留了一具肉身子木木地蹲在那里。
整整一天,大脚都是失魂落魄,连午饭也没能吃下。
从南岭那里传来的牛鞭响声,声声让他觉得是打在自已身上,声声让他心悸。
好容易盼到天黑,费大肚子把牛送了回来。
他接过缰绳,便手抚牛身仔细审视起来。
看到牛屁股上有几道白白的鞭痕,便拧着脖子大声嚷:“你们把它往死里打呀?”费大肚子道:“没怎么打呀,你看也没出血!”大脚说:“还得出血?出血就毁啦!”费大肚子说:“大侄,我知道你心疼牛,可是这牛也有我一条牛腿,我就不能用啦?”大脚想了想说:“不行,我得把你这条牛腿抽回来!”费大肚子听大脚这样说,便道:“你愿抽就抽,可是你得给我钱!”大脚说:“当然要给你,我去借,三天以内给你!”
话这么说了,大脚决定立马借钱抽回这条牛腿。
他心里说:我可不叫我的牛腿插到合作社里。
牲口到了社里,谁使都行,谁还爱惜不是自已的牲口?今天这牛身上没见血,但是保不准明天就能不见。
还有,他们使起牛来,中间歇不歇?要歇的话,时间长短?能等到它开口倒磨再用?不会的,他们肯定不会的!
想到这里,大脚抽回牛腿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但他已经将积蓄花光,这笔钱只能去借。
找谁呢?他想到了费左氏。
她家只有婆媳二人,钱是肯定有的。
他便向绣绣说了这个打算,让她出面找苏苏去。
绣绣起初不同意丈夫的做法,说咱家手头正紧,那牛也余着力气,让人家用几天也没有啥。
可是大脚坚持要抽,绣绣只好去了妹妹那里。
到了妹妹家,那门却久叩不开。
她喊了几声妹妹,费左氏才迟迟疑疑打开了门。
到堂屋里坐下,绣绣把事情一说,费左氏很痛快地就把四十万票子拿给了她。
绣绣道了谢,想起有好长时间没见妹妹了,便要去东厢房看她。
费左氏莫名其妙地红了红脸说:“你去吧!”
苏苏正倚坐在床头发呆,见姐姐进来她也是满面含羞。
绣绣觉得蹊跷,便拿眼打量妹妹。
这一打量便打量出一个让她吃惊的事实:妹妹的肚子大了。
她急忙问:“苏苏你这是……”苏苏羞笑道:“有男人的时候没有孩子,没有男人的时候倒有了孩子,姐你奇怪了吧?告诉你吧,已经六个月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家里藏着……”
第13章
郭龟腰那双像筷子一样的细腿停止了在去青口的路上的搅拌。
那是在蛇年腊月的一个早晨,他打算再去做一趟生意,一并给他的相好送一份年礼。
解放了,青口镇上虽然没有了明着营业的窑姐,但在那些小街小巷里“暗门子”还是有一些的。
郭龟腰结识的“暗门子”是个三十刚出头的惠姓女人,一双大奶子最让他眷恋。
前几天到临沂卖货,他特地买了一丈好缎子布,打算去换取蛇年的最后一次狂欢。
他在村里收购了两大篓花生油,在一天清早刚赶上他的大青骡子踏上村前的大路,却有两个区上的“工作人”拦住了他。
郭龟腰问何缘故,“工作人”说,国家下了命令了,粮食实行统购统销,再不许私商经营。
说着就让他把两篓油送到区上的粮库里。
郭龟腰见他们口气很硬,只好乖乖地去了十里街。
油卸了,所得的钱却比去青口少了许多,他忍不住大叫委屈。
过磅的用指头点着他的头皮道:你叫唤啥?这次是对你宽大,你如果再赶着骡子上路,就把货全没收喽!郭龟腰牵着大青骡子往家走时才意识到:他走了半辈子、走得滋滋润润的路,如今让人给堵死了。
郭龟腰一气在家里躺了三天。
他不知他今后怎么办。
从他爹那辈开始,他们家就只做生意不种地了。
他家原先也没有地,吃穿全从骡子背上来。
他这些年行走在经商的路上,时常用讥笑的目光去看田野上那些低头弯腰在土里刨食的“庄户孙”。
土改时分地,村里曾就给不给他分地议论过一番。
腻味说:操他姐,他腰里洋钱整天当郎当郎的响,还用要地?可是郭龟腰却坚决要了,他声称推平土地他也应有一份。
他心里实际的想法是,分到手再卖掉,赚它一些钱。
不料村干部也看透了他,先发出警告:如果他把这地卖掉,卖多少钱村里没收多少。
这一来郭龟腰便没敢卖。
但没卖他也不会种,再说他也不想种,就让邻居二饼给捎着种,秋后酌情给他一些粮食。
这么一来郭龟腰也觉得不错,起码是把籴粮的钱省下了,以后他还是一门心思赶骡子。
想不到,他现在却不能再赶了。
不赶骡子了就得种地。
可是他不会呀!他活了四十个春夏秋冬,见了四十遍庄稼的青青黄黄,可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那是怎么弄出来的。
如今要他下地种庄稼,不是硬逼着公鸡下蛋?
但当郭龟腰看到他那闲起来的大青骡子,忽然又有了主意。
他找到二饼商量,与其组成“互助组”,他郭龟腰和大青骡子合起来算一个整劳力,而人干得多少就不要计较。
二饼多年来只养了一头驴,一直为自已的牲口太弱犯愁,听了这个主意十分高兴,当即点头答应。
于是郭龟腰便安心了。
他安心地走出门去,把手袖着,站在街上看村里正在发生的各种事情。
这个时候,上级部署的购粮运动已经在天牛庙村掀起了高潮。
村干部拿着他们排出的一份余粮户名单,一家一家的做工作。
有人说向国家卖粮太贱,干部们就将乡长教给他们的算账方法算给他们听:你算算,这几年共产党掌权,洋油洋火都贱了吧?光是你省下的钱,就能买多少粮食?你还不向国家卖粮!然而思想工作不是万能的,更何况这份思想工作的对象多是一些富裕中农。
算账他们不听。
干部们干脆就不再浪费唾沫给他们算账了。
到了一家,干部说:卖多少?报吧!那户主立即哭唧唧道:卖啥呀?自已都不够吃的呢!干部们当然不信,就到屋里去看粮囤。
也怪,那些粮囤十有九空。
干部们恼了,只好动手搜。
草垛里,地瓜窖子里,往往让那些粮食重见天日。
也有一些翻不出来的,村干部们不怕他们藏得严实,大张旗鼓地开会,让贫雇农做他的工作。
贫雇农们七嘴八舌质问:你一家打几千斤粮食,都弄到哪里去啦?你家小孩整天拿着油饼上街,你倒说没有粮食!你赶快卖粮,不卖咱们不饶你……余粮户经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只好忍痛报数卖粮。
大脚也是被排入名单的余粮户。
郭小说登门让他报数,他算一算自家的余粮在三百斤上下,便狠狠心报了二百。
郭小说当然不同意,让他再报。
大脚问报多少,郭小说说报五百。
这一下把大脚急得面红耳赤:“都卖了,俺一家人还吃饭不吃饭?”郭小说道:“你不用在我跟前叫唤,你想叫唤就到贫雇农大会上叫唤!”大脚听说要叫他到会上去,吓得差一点把尿撒到裤裆里。
他没想到自已会有一天站到贫雇农面前挨斗争,也不敢想像自已站到他们面前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心里说:罢罢罢,就豁上卖个精光豁上饿死,我也不能去丢人现眼呐!于是就回家跟儿子装车卖粮。
爷儿俩一推一拉走到街上,正遇上郭龟腰站在街口,郭龟腰笑嘻嘻地说:“大脚兄弟,粮食多得吃不了了,送给城里工人老大哥吃呀?”大脚也不好发作,只是嘟噜着脸,一歪一顿地拉着粮车前进。
天牛庙的粮食统购工作拖拖拉拉地直到过了年才完成。
郭龟腰亲眼目睹了这项工作的全过程。
这当中,他不光看村里的,还曾到区里看过。
他看见,十里街粮站门口尽管贴着“热烈欢迎农民兄弟前来售粮”的红纸大字,但前去卖粮的人十有八个脸上不见笑容,有的人在卖完粮走出门时还跺脚、吐唾沫、悄悄地骂两句。
望着这些情景,郭龟腰心里生出了隐隐的快意。
他恨不得大声鼓励他们:骂呀,大声骂呀!骂得上级不再统购了才好哩!
看到中午肚子饿了,他决定去街上买点锅饼吃。
然而他走到往日的熟食摊那里,却是空空荡荡。
问问蹲在墙根晒太阳的人,才知道自从搞了统购统销,十里街上不光不准卖生的,连熟的也不准卖了。
正说着这事,街西头走来一个浑身上下油渍麻花的人,一看就是个开汽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