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大脚捏了半碗端到屋里,对床上的婴儿说:“饭来啦!”绣绣用铁勺把奶煮了煮,然后就一口口喂给孩子。
那孩子便贪婪地吃,等吃饱了便不再哭泣安然入睡。
大脚端详了她一会儿,笑着对妻子说:“这回行啦!”这时两口子便商量给孩子起个啥名。
绣绣道:“她没爹没娘,吃得是羊奶,就叫羊丫吧!”大脚立马赞同:“中,就叫羊丫!”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家明两口子却打了起来。
大脚与绣绣起初只听得东厢房里吵吵嚷嚷,还以为是两小口之间的事,但听了几句,便知道吵架的起因是刚抱来的孩子。
细粉说:“咱家是富得不行了是不?挂了千顷牌了是不?你看收留了一个再收留一个!”
大脚看见,可玉这时正站在东厢房门口,是打算去拉仗的,可是听了这话后扭身就回了小西屋。
只听屋里家明在反驳媳妇:“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家不收留谁收留?”细粉说:“收留了干啥呀?依我看赶紧送人!”家明说:“咱娘想收留就收留呗!”细粉说:“你娘当然要收留啦!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娘是那种人,当然喜欢收留私孩子!”家明提高了嗓音道:“你怎么说俺娘?你把话说明白,俺娘是哪种人?”细粉也大声说:“你还不知道呀?你娘一个大财主的闺女,为啥要跟你爹个土庄户呀?是叫马子拉到山上千人睡了万人操了,找不到好婆家了才到你家来的!你呀,你还说不定是个马子羔呢!”
听到这里,绣绣立马晕倒在地。
大脚腾地跳起身,一歪一顿地窜进东厢房,把大脚一跺声色俱厉地吼:“谁再胡唚,我捏扁了她!”细粉从没见过公公这般凶神恶煞,心下发怵,便低下头不再吭声了。
大脚转身又对儿子道:“家明我告诉你,你娘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谁放的屁你也不要听!”家明气鼓鼓地道:“爹我明白,谁要再嘴里喷粪,看我不剥了她的皮!”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大脚心里一直觉得腌趱。
在整个夏天与秋天里,他只要回家看见儿媳,儿媳那恶毒的话语都要响在他的耳边。
羊丫在羊奶的哺育下像正常孩子一样成长着,三个月会翻身,五个月能坐,但大脚每当看见她,想一想这是个私孩子,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这种心情在家里又不好表示出来,只好在下地干活时才借着劳作发泄发泄,抡锄向着那些杂草狠狠地用力狠狠地骂:“我日你祖奶奶呀!我日你亲娘呀!”
让大脚感到烦恼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春天里虽然他用从费左氏那儿借来的钱买回了那条曾经被费大肚子所拥有的牛腿,斩断了与合作社的联系,但合作社仍没有停止对他的入社动员。
过了麦季,这种动员更是变本加厉。
天牛庙成立的农业合作社刚开始是热火朝天的。
那么多人聚到一堆干活,大多数人感到新鲜。
原来一家一户单干,由于家庭成员间的话都在家已经说得不耐烦说了,每天每天除了听锄头响就是听锄头响。
而如今拱到一块,许多新的话题便在社员们中间充分地展开,这些庄稼人在干农活时除了动用运动器官还频繁地动用发音器官。
社里干活时说得最多的是腻味和郭小说二人。
腻味多是讲“荤呱”,许多话一出口就带了裤裆里的味道,搞得男女社员的情绪十分亢奋。
郭小说说话多是从干部的身份出发,教导社员们对于某顶活路该怎么干不该怎么干。
许多时候,郭小说与腻味两个当过多年觅汉的人还亮出练就的绝活,并肩在众人前头“领趟子”,带着社员们像一群大雁一样飞快地掠过一块块农田。
对这种劳动方式最持欢迎态度的是年轻人。
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跟在爹的屁股上干活是多么枯燥,多么不自由呀!而在农业社里,他们跟那么多的同龄人在一起了。
同龄人跟同龄人在一起太好啦,特别是还有那么多异性的同龄人。
于是,许多许多的新感觉都有了,许多许多的精彩故事便开始冒出芽芽。
所以说,要讲中国农业集体化的优越性,其中一条便是极大地促进了男女关系的正常化与自由化。
合作化开始时还搞了做了不少新鲜事情,如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和化肥等等。
天牛庙农业生产合作社就在春旱时在西北湖里打了两眼井,打算解救那儿的一百多亩春粮作物。
区长到这里检查时大加赞赏,并说区供销合作社有新制造的水车,让他们赶紧去买。
铁头便发动社员凑钱去买。
买回两台安上一试,那汲上来的水流却像母牛撒尿细而又细。
察看一下,原来这种筒式水车,那汲水筒子都是竹子做的,时间一长炸了个屁的,装上水没等出井口就漏掉了大半。
社员们一边骂区长坑人,一边掀掉水车用人力提。
虽然吃力,但一井清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那里的。
良种是用上级创作的诗句来推广的,叫作“红秃头,四三八,胜利百号大地瓜”。
“红秃头”和“四三八”都是小麦新品种,上级讲,它们能比当地群众种了不知多少辈的“小红芒”增产两三成;“胜利百号”地瓜增产幅度更大,能增五成,一亩能收千余斤。
但新品种的推广却遭受了强大的阻力。
“那个洋玩意儿,够x呛!”这是社里社外人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天牛庙农业社推广的第一个良种是“胜利百号”。
但区上几次通知他们到早种一年的黄瓜峪村去买秧苗,干部却从社员手上收不起钱来。
多数人都说:你看自已园上的地瓜苗子要多少有多少,花那个瞎钱干啥呀。
还有的人积极传播不知从哪里听到的说法:“胜利百号”是结得大结得多,可是那地瓜不好吃,吃了整天拉薄屎,据说黄瓜峪的人吃了一年已经全都泻得黄焦蜡气,他们今年卖苗子就是卖了钱买药吃的!社干部让说得将信将疑,亲自去黄瓜峪做了一番考察,这才明白一切都是谣言。
然而回来说了人们还是不信,仍不掏钱,社里只好去信用社贷款才买回了一部分苗子。
即使这样,栽它时有些人还故意不好好栽,该埋四指深只埋一指,郭小说只好放弃了亲自劳作,在地里跑来跑去做监工,才使这批秧苗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
“肥田粉”的命运稍稍好些。
因为封铁头去年在自已的互助组里推广过,秋后看看真是增产,加上今年社里的土粪严重不足,再加上买它时用的是贷款,因而就没遇见多少阻力。
看看这事挺顺,干部与办社骨干很高兴,腻味一边往地里撒一边向旁边的女社员喳喳:“快拿一把回家,晚上给你男人撒上,一眨眼长到三尺长!”妇女们便骂便抓土撒他,这时的劳动场面十分活跃。
但在合作社取得了许多成功的同时,干部们却越来越明晰地觉出了存在的问题,这就是资本不足。
由于贫雇农过多,合作社的人均地亩数低于全村水平,土地载畜量更不用说,经统计,村里富裕中农是十八亩地一头牛,合作社却是八十三亩一头。
当然,合作社的劳力是不少的,每天出工都是呼呼噜噜一大群。
但人们发现,人多力量大是不错,一块地“唰唰”几个来回就锄完了,但他们也发现等着他们去锄的地竟是那么多那么多,要把全社的地锄一遍,所费时间也是不少的。
最严重的问题出现在收完麦子抢茬子种地的时候,由于牲口太少,抢种速度十分不理想。
恰在这时下了一场雨,墒情正好,如果再拖几天地干了栽地瓜将十分困难。
干部社员都感到着急,只好鞭策着牲口没白没黑地干。
然而牲口也不是铁打的,四天之后便有一头老牛倒毙在墒沟里,让社员们十分伤感,牛的原主人还嚎啕大哭。
牲口不够,社员们只好用人力培地瓜垄,但人力毕竟赶不上畜力。
就这么一天天下去,一些单干的户都种完了,合作社的大群人马还在那里继续挑水抗旱种地。
半个月后好容易种罢,干部们碰碰头,说:这样不行,还是要动员一些中农入社。
最后社委会形成决议:秋收种麦子以前,一定要拉个十户八户的进来。
在他们的目标中,封大脚仍是一个。
从春到秋,大脚依旧领着一家按部就班地在他的土地上忙活着。
对农业社的情况,他表面上很漠然,内心里却是一直关注着的。
他想看看农业社这么个弄法到底行不行。
说实在的,看到合作社每天那么多人一起出工,声势那么浩大,再看看他们一家几条腿是这么单薄,他内心里曾生出了一种忧惧。
在他的人生经验中,尤其是在一九四六年以来的人生经验中,人似乎都是拱大堆好,不拱大堆没有好果子吃。
然而祖祖辈辈传给他的经验又是,种庄稼又不是干别的,不是赶集不是开会,为啥非要伙在一起呢!
当然他也听说了,上级叫办社是为了不叫穷汉再卖地。
他买了费大肚子的地,乡长曾经专门为这事来过。
可是大脚想不通:我买地,他卖地,都是自愿的事,怎么就错了,怎么就不准呢!说一千道一万,庄稼人活在世上不是就为了点地吗!让那地一亩一亩地多起来,你这辈子就有了奔头!你不叫他置地,他还图个啥呢?是不假,有买地的就有卖地的,有的人家地就没有了,可是你为啥没有?是你过得不好,是你不会持家,你穷了活该!
大脚尤其关注几户入社中农的情况。
他曾暗地里问过他们。
他听到的是,这几户都说在入社时吃了亏:社里怕这些户多分了粮食,给他们的土地定级时都是偏低;牲口农具打价入社时也被打了折扣。
而牲口农具是应该给钱的,但社里说没有现钱只能等以后再给。
这样,合作社的第一步实际上是啃富裕中农的肉。
大脚听说了这些便感叹:共产党呀共产党,你爱穷人咱知道,爱穷人是个好事咱也知道,可是你没想想,你要把穷人都揽到怀里,穷摽穷,穷吃穷,最后把富的也弄穷,这样好吗?
对社里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化肥等举措大脚也注意到了。
儿子家明几次提出是否也学一学,但大脚都是摇头。
他撇着嘴说:“嘁,我还不知庄稼怎么种?光你爷爷临死那阵子教给我的就够用的,还用弄那些洋景景!”儿子是很听话的儿子,见爹这么说也就不再提什么建议了,一心一意跟在爹的屁股后干活。
麦收后对大脚的动员工作是铁头亲自做的。
他晚上来到东院,反反复复地讲入社的好处,可是大脚就是听不进去。
铁头最后万分恳切地说:“兄弟,你就听我的,入吧!入了社保准增产增收!”大脚还是冷笑:“增不增的,秋后看吧!”
不只在大脚这儿的工作受挫,对其他一些目标的工作也不顺利。
村干部们忙活好几天,只有一户答应,而且还声称只是试试看,如果觉得不行就立马退社。
村干部蹲在一起犯愁,郭小说忽然想出个法子:区上有一笔专门扶持合作社秋种的货款,就用这钱给每个社员买一双胶底鞋,显示一下合作社的好处,增加一下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