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以后隔个几天她去一回,一直等到庄稼收尽再不用护青了,羊丫也没能等到封合作。
她只好寻找别的机会。
但是由于不在一个生产队,她与封合作是很难见面的。
有两回在街上碰见他,因为旁边有人羊丫也没能和他说话,而且封合作也表现出躲避她的样子。
她发一发狠:我一天去你门前走八趟,看看到底能不能见到你!这个决心下定,羊丫便增加了挑水的次数。
一担担的井水运回家中,缸里满了没地方盛了,再挑来水就倒在猪圈里。
大脚老汉对此十分困惑,说:“羊丫你往猪圈里倒水干啥呀?”羊丫耷拉着眼皮道:“沤粪!”挑着水筲又劲头十足地走了,把大脚老汉撇在那里眼瞅着满圈的积水继续困惑。
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羊丫又往井边走,正遇见封合作一个人出门,她便将钩担横过来拦住他道:“哎,晚上我还在那里等你!”封合作回头看一眼他家院门紧张地道:“不行,不行!”羊丫说:“怎么不行?还是你爹管着你?”封合作说:“不是他管,是我自已管自已!”一听这话羊丫的心就开始变凉。
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说:“不管你去不去,我都等你!”
这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晚上,羊丫在那棵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杨树下等到半夜,让初冬的寒风冻得透心凉,也始终没见封合作的影子。
像个鬼一样摸回家,羊丫咬牙切齿地从头上拽下大绺头发,一下子放到了油灯上。
这浓浓的焦糊味溢满屋子飘入院中又钻进堂屋,把老公母俩搞得心惊肉跳。
绣绣老太穿上衣裳,扶着墙摸到东厢房门前问:“丫呀,深更半夜的你干啥的?”羊丫恶狠狠地道:“烧臭虫吃!”
这以后,羊丫再也没能与封合作接触。
过了一段时间,封合作将在腊月二十一结婚的消息渐渐在村里传开并也传进了羊丫的耳中。
羊丫觉得那个日子就是她的死期。
她一万个不愿让那个日子来临而它却像一条蛇似的向她逼近。
羊丫想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听封合作结婚的鞭炮声,我必须躲一躲。
她想起她小时的同学、现在的县百货公司第一零售店售货员封明秀曾多次捎信让她去玩,便在腊月二十这天去了。
步行二十里,到了县城已是十点多钟。
在那个顾客如云的“一零”大厅里,羊丫见到了正在布匹柜台那儿忙活的封明秀。
封明秀热情地招呼她一声,便隔着柜台与她说起话来。
羊丫的话没说上两句就觉得自已矮了下去。
看看封明秀,原先长得并不咋样,现在一张脸白里透红,显得滋滋润润十分精神。
再看封明秀的一身“的卡”衣裳更让羊丫眼馋。
这种既挺括又耐穿的高级布料已经兴起几年了,城里人几乎人人都有。
因为这种高级布需要锁边,穿它的人便将袖口裤脚翻过一道,让那条锁边的白线露在外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然而羊丫买不起。
她只能穿价钱便宜的“蓝土林”。
让羊丫羡慕的还有一样,那就是封明秀插在脖子后领子里面的一把尺子。
羊丫知道那是量布用的。
此刻那把在封明秀脑后斜剌里挑出的尺子,在她眼里比京戏里女将们插在脑后的雉鸡翎还要威风十倍。
说了一会儿话,那边有人要截布,封明秀便抽下脖后的尺子走过去了。
这时,羊丫才发现了最让他眼馋的东西。
那是封明秀对待乡下人所持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不耐烦的答话,不耐烦的眼神。
最后是将尺子在柜台上敲敲打打:“挑什么挑什么?不买算啦!”
打发走了截布的,封明秀走回来说:“唉,就不愿跟老百姓打交道,跟老百姓打交道真头疼!”接着她就向羊丫讲起商店里发生的一些故事。
她说,她曾经遇到一个男老百姓来截布,他正来月经坐在那里不想动,那个男老百姓就一个劲地喳呼。
她气得说:你看你,进了国营商店是什么态度!那男老百姓没文化听不懂,认为“态度”是骂人话,瞪着眼说:“你是态度!你是态度!你一家人都是态度!”封明秀说到这儿“咯咯”大笑。
接着她又说起在布票方面闹出的一些笑话。
这些年一人一年只发一丈六尺五寸布票,有的老百姓就专门买不要布票的次品。
这一天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男老百姓来,想买不要布票的裤头又不好意思问,在柜台上转悠了半天,结果憋出了这么一句:“有不要裤头的布票么?”她笑得趴在柜台上直不起腰来,说:“有呀,那些布票都是光着腚的!”还有,小学生戴的红领巾是不要布票的,一些女老百姓为了省布票,专买它做裤头,两条红领巾拼拼凑凑正好做一件。
商店里发现了这个问题,就不叫随便卖,必须有学校的介绍信才行。
这天有个女老百姓没有介绍信却非要买不可,说她一条裤头穿了两年都穿破了,叫售货员可怜可怜她,说着就要脱裤子给人看,真不害羞……老百姓。
老百姓。
羊丫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封明秀是站在她的头顶,用她那双小皮鞋跺着她的头皮说这些话的。
这个封明秀,才有几天不是老百姓?羊丫清清楚楚记得,封明秀家里很穷,月经来了好几年还没有裤头穿。
那年她娘给她做了一条,她就将大红的裤头从裤腰里扯出一圈,前街后街地向人炫耀……她能不当老百姓能站上柜台,不就因为有个在城里当局长的表姐夫么?要不是有人帮忙,她如今也还在天牛庙拉锄勾子啃地瓜!
一股不平之气在羊丫心中酝酿。
她不愿再听封明秀讲“老百姓”的笑话,看见又有人来截布,便说:“明秀你先忙着,我到别处转转!”封明秀说:“你转转吧,愿买啥买啥!转一阵子你再回来,我去食堂打饭你吃!”
羊丫便在大厅里转。
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满目琳琅,然而她越看越觉得悲哀。
她没有钱。
她一家两个劳力按说是能在秋后分些钱的,可是每年都分不到。
原因是倒欠队里口粮款的户太多了,队里应分的钱实际上已叫他们占去,分钱的户只是分了个名义上的。
今年他家明明白白应分四十五块三毛九,可是全队的现金只有十八块零六分,这点钱连队里打灯油开会都不够。
一公布决算结果,欠款户唉声叹气,分钱户叫苦连天,哥哥封家明当众宣布他这队长当到头了,过了年谁愿干谁干。
羊丫本来想自已的哥哥当队长了,说不定能让他家的分配兑现,她可以添一件过年的新衣裳。
可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这次进城,他向养母好说歹说才要了两块钱。
这些钱,是她的养母拿一秋天攒下的鸡蛋换的,本来打算过年割肉吃,现在却叫她拿来了……羊丫再也不愿看那些商品了。
她走出“一零”到了大街上。
站在街边看了一阵子人流感到无趣,觉得小肚子憋得慌,便转到商店的后院进了厕所。
她到那里蹲下不瞅还好,一瞅见那些红红的卫生纸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就是这种城里女人都用的垫身子的东西,她羊丫竟然从没用过!她来月经已十年了,十年来她用了什么?用的全是破布破棉絮,用过之后还要洗干净了等着下次再用!人啊,人啊,你为什么差别这么大,会活得这么不一样……羊丫蹲在里头半天没有出来,哭个没完没了……吃了封明秀从食堂打的饭,羊丫躺在她的宿舍里再也没有出来,直到天黑封明秀下班。
吃过晚饭,封明秀说到她表姐家看电视。
羊丫不知电视是什么,但也不好意思问,只是跟着她走。
出门走过三条街,走进一个大院子,又进了一个平房小院。
屋里,一个四十来岁长着两个茄子腮的男人跟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正在吃饭。
封明秀对羊丫说:“这就是俺表姐夫,这是俺表外甥!”羊丫便也随着封明秀的口吻叫表姐夫表外甥。
封明秀说:“表姐呢?又上夜班啦?”表姐夫眼瞅着封明秀点点头。
羊丫发现表姐夫的眼神有些异样。
这时,那个男孩站起身把嘴一抹,拿着一本书就出了门。
封明秀往沙发上一坐,说:“先甭吃,给俺把电视打开!”表姐夫嘟哝道:“你就是个电视迷!”便把筷子放下,起身到一个铁匣子上揪了一下。
等那里出现了人影,羊丫脱口叫道:“哟,这不是电影吗?”封明秀向她表姐夫挤挤眼笑道:“是电影!是电影!”羊丫见到她这表情,知道自已说错了,露出老百姓的土味了,便深感惭愧与羞耻。
表姐夫吃完了,封明秀起身把饭桌收拾了一下,这时表姐夫在卧室里叫她过去。
封明秀一过去,那门就关上了,接着就听见里边有动静,封明秀还气咻咻地道:“等一会。
等一会!”随后又容光焕发地走出来看电视。
羊丫便猜出,这个封明秀跟她姐夫不够清白。
三个人坐在那里看了一阵子,羊丫心里七上八下,也没看明白电视上都演了什么。
刚看到一个坏蛋杀了人,公安局骑着摩托车追他,封明秀却起身说回去睡觉,羊丫只好跟着她走。
走到门外,封明秀忽然又说要回去跟表姐夫说件事,甩着两条短辫跑了回去。
羊丫便站在那里等。
等了老大一会儿还不见封明秀出来,便想起了封明秀在卧室里说的“等一会”。
此时她便彻底明白了封明秀与她表姐夫的关系,也彻底明白了封明秀能不当老百姓的原因。
等封明秀终于走出来,二人再回到“一零”宿舍,同屋的另外三个姑娘已经都躺下了。
二人洗洗脚便上了床,一头一个通腿儿。
这一夜,羊丫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她在想她一天里所见到的,也想她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