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想来想去一个信念在心中铁块一般凝定:我也不当老百姓!坚决不当了!只要能走出天牛庙,我什么都能豁上!
等早晨起来,羊丫觉得自已像变了一个人。
吃过饭,她摸出两块钱,到商店里买了一瓶雪花膏、一块香胰子和牙膏牙刷,向封明秀告别一声,便回村去了。
到家,他估计封合作的胖媳妇已经过门,因为她时时听见村东头响起急促而短暂的鞭炮声,那是“赶喜”的叫花子放的。
她用香胰子重新洗了一遍脸,又对着她的那面小镜子仔细地往脸上抹雪花膏。
此时,他对封合作的结婚没有了一点嫉妒,相反的是还有些庆幸。
她想我就是嫁给封合作有什么好?甭说他当大队副书记,就是以后当上正书记,我也还是过庄户日子,还是得在天牛庙拉锄钩子啃地瓜。
我要让他看看,他封合作不屑要的羊丫以后会生活得多么幸福!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心情愉快地帮养母干这干那,忙活着做一些过年的准备。
只是在挑水时,她再也不去村东的井,而是就近到村中央的大井了。
大脚与绣绣老公母俩的情绪却极度灰暗。
因为越临近过年他们越惦记那个离家已经三个多月的孙子。
每天里老公母俩轮番去村西头儿子家询问来信了没有,每次家明和细粉都说没有。
问得次数多了,本来心情就不好的细粉冲他们泄起火来:“你们问俺,俺问谁?天天来天天来,好像俺不想小孩就你们想似的!”老公母俩便不敢再去问了,只好坐在家里脸对着脸叹气。
这天又在那里念叨,儿子家明拿了一封信匆匆走来说:“运品来信啦!”大脚老汉抓过去看了一眼,便让羊丫赶快念。
羊丫一看,原来是从黑龙江省七台河市寄来的。
运品在信上说,他从家里走后先去了黑龙江找到了本村1927年跑去的封从青爷爷,可是封从青与他的儿孙都在农村种地,他觉得不好,就去了七台河。
先在一个露天煤矿往外背煤,后来又到火车站搞装卸。
过年他就不回家了,让爷爷奶奶爹娘舅姑以及弟弟放心。
听完信绣绣老太立马哭开了:“你说这孩子,过年了怎么还不来家呢!”大脚老汉也是眼泪汪汪,一边抖抖索索地装烟一边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孩子一个人在那边混,怎么能行呵!”
只有羊丫的态度与他们截然相反,她把信纸一抖说:“运品走得对!在哪里也比在家里强!”另外几人听了这话都向她翻白眼。
一天又一天,就到了年根儿。
因为缺钱,猪肉没能割来,大年三十包饺子便用了豆腐馅。
羊丫并不难过,她一边拌馅子一边说:“素馅子好,吃了心里素净!”到了晚上应该包饺子了,羊丫知道养母的眼不行,便叫来了几个要好的姑娘帮忙,一会儿就包好了。
接着,几个姑娘便到东厢房里去打牌守岁。
她们打一阵子“五十k”,再打“争上游”,一边打一边嘻嘻哈哈。
打到下半夜,正当姑娘们哈欠连天的时候,只听堂屋的门响了一声,院里随即响起大脚老汉一轻一重急急促促跑出来的声音。
老汉喊道:“了不得啦!铁牛又叫啦!又要出大事啦!”
姑娘们随即也跑了出去。
这时她们是听到了牛叫,而且不是一头两头,远远近近都有。
大脚老汉抖抖索索地又说:“跟四六年一样,又是铁牛先叫的,是铁牛叫了三声以后那些牛才叫的!我听得清清楚楚!”
几个识字班觉得老汉说得有些玄,不再予以关注,又回到屋里打牌。
可是老汉还站在院子里大声自语:“要出大事啦!要出大事啦!”
老汉这么自语了几句,又急乎乎回屋里摸出一刀火纸,在腋下夹着去了村前。
在子夜的沉沉黑暗中,铁牛正卧在那里。
这时的它却一声不响了。
听听村中,那一片牛叫还在继续。
大脚老汉蹲到它跟前把纸点着了,就着那朵跳跳跃跃的火,他瞅着铁牛在心里发问:刚才是你叫的吧?
这问刚一发出,老汉忽觉心里一动,似乎是铁牛在回答他:是,是我叫的。
老汉又问:你为什么叫?
然而他没等得到铁牛的回答。
他又在心里连问两遍,心里还是虚虚地没有答案来填充。
老汉便不再问了,随后怀着无比的敬畏,跪倒在地认真地叩了三个头。
这时,牛叫声已不单是天牛庙有了,好像远远近近的村子里都有牛叫,除夕夜的广阔原野开始骚动不安。
许多年来,宁可玉一直认为自已早已死了,是在1966年的冬天死去的。
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冬天。
腻味再度掌上大权,当了天牛庙村的“文革委员会”主任。
与外村的文化大革命不一样,他没认真去斗当权派,只把封铁头踢到一边就算了。
腻味干的,主要是除“四旧”和斗“地富反坏”四类分子。
除四旧的第一个行动是到村前砸土地庙。
他领着一帮年轻的红卫兵扛着镢头赳赳而去,劈哩啪啦一阵子,就把土地老爷洗心革面才换来的青瓦小庙给放平了。
只是在刨墙根时,从里面清出三大盘约十多根蛇,稍稍给了红卫兵们一点惊吓。
这一行动结束,便是从各家清理“四旧”。
宁、费、封几姓家谱清出来了,一些人家藏的字画与书籍清出来了,连一些妇女藏的银首饰也清出来了。
也就是在这次行动中,绣绣年轻时戴过的那个玉佩也让人记起,让人勒令交了出去。
这些“四旧”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暴露的,腻味便组织了一次游行展览:牵出几头老母驴,让它们身披写满各姓谱系的白布,驮上两篮旧书旧画,再在头上别着银首饰,蹄子上戴着银手镯。
母驴们经过这么打扮也不害羞,在人丛里和口号声哄笑声中怡然前行走得像大家闺秀。
游行结束,在村前铁牛旁边将能烧的堆起来一火焚之,不能烧的就拿回村里放着。
这些除得差不多了,红卫兵意犹未尽,便寻找新的目标。
有人提出,学校里那两个来自青岛出身资本家的夫妻老师有“四旧”之一的旧习惯:他们不像当地贫下中农那样夫妻分作两头睡觉,而是每天都睡在一头。
这事,不光有人看见过,而且他们白天把两个枕头并排放着就是铁的证明。
于是红卫兵就杀往学校,扫除资本家老师的旧习惯。
为了惩罚他们,红卫兵把床抬出来,非让这两口子当众表演不可。
两口子畏于红卫兵的强大声势,只好上床并肩躺下。
不过他们这么一躺,大家都觉得太刺激,忍不住浮想联翩。
有的小青年便嬉笑着叫:“压摞呀!压摞呀!——人压人呀,不算欺负人呀!要想增加人呀,还得人压人呀!”这么一叫,两口子就抱在一起哭了。
腻味主任觉得小青年这么吆喝不好,干扰革命大方向,便宣布了这些行动的结束。
对四类分子的斗争也在步步深入。
宁可玉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挨斗的。
开了两次会,被斗对象只有七八个,腻味觉得不够劲,便将斗争范围扩大,选了三个地富子弟,其中包括宁可玉。
同时,还选了两个“流氓成性”的坏分子。
这两个狗东西家中有老婆还不满足,还与别的女人弄景景,不斗他们一家伙也实在不行。
这样再开会被斗对象就多了,在台前一站一大溜,让红卫兵们很来情绪。
每逢批斗,红卫兵都要给这些人戴上“驴x帽子”,因为他们在公社和县城看过游行和批斗,那些被斗对象都戴一种又粗又长近似叫驴的胯间物的纸帽子,便给这纸帽起了个别致名称。
不过,他们制作起来充分发挥了艺术才能,将其做得更加相似。
宁可玉等人就经常戴着“驴x帽子”挨斗。
先是弯腰低头认罪,然后就是“休息”。
这种“休息”最吃不消:红卫兵将一把用秫秸扎起用纸糊起的“凳子”放到他们的腚下让他们“坐”,他们只得做骑马蹲裆式,拿出一个坐的样子。
有几个年老的或是女的坚持不住,一腚夯下把“凳子”坐坏了,就会招来一顿揍。
宁可玉等几个地富子弟因为年轻尚能“休息”下去,红卫兵觉得这样不过瘾,就让他们“筛糠”,把他们的棉袄给扒去,让北风稍一帮忙,他们的全身便果然抖个不停……宁可玉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这种日子不光折磨他的身体与精神,还严重地粉碎了他想结束光棍生活的渴望。
自打十六七岁开始他就想女人了,然而一直到二十六七也没有人给他提亲,他的老姐姐四处求人也没有干的。
宁可玉明白,这全因了他的成份: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再生养小地主羔子。
可是,那种欲望依然存在。
他的被子每年均遍布精斑,老姐姐每逢给他拆洗都是泪眼滢滢。
现在一上台挨斗,娶妻的事就更没有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