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7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最后一回是去年的春天,他在地里干活,正好田氏带着两个闺女走娘家回来路过南岭。

田氏让小说用车子推着,姐妹俩则跟在车子后面走。

绣绣一身月白衣裳,衬了张红扑扑的小脸,要多好看要多好看。

在抬眼偷看的刹那间,不知怎的,他就像踩了个异物,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那只大脚开始,嗖嗖地窜到了头顶。

这会儿,看着那张让黑发半遮着的俏脸,大脚又有了那种感觉。

这感觉让他一阵阵浑身发颤。

他不敢再看了,便像一条狗似地缩在绣绣的脚头,迷迷糊糊熬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封二两口子商量道,中午应该做顿好饭让绣绣吃。

封二不假思索地说:“我去借鱼!”老婆一瞪眼:“亏你想得出!人家是大家主的闺女,你能这样哄人家?”借鱼是这里一般人家常用的做法:家里有客来,便到人家借来一条白鳞鱼,提回家糊上一层面,用油炸了上桌。

客人也懂,就餐时只吃那一层面。

这样,酒席散了那鱼仍完好无损再送原主。

当然,送还时要端一碗剩菜或剩饭给人家作为报酬。

有的人家置上这么一条鱼,往往能出借十几次甚至几十次,换回的剩饭剩菜十分可观。

经老婆提醒,封二也觉得借鱼给绣绣吃不妥,狠狠心说:“我到集上买!”恰巧这天天牛庙逢集,封二老汉便拿上钱去买了几条小鲫鱼,又割了一斤猪肉。

拿回家在院子里说:“这回鱼肉都全啦!”他说这话时嗓门提得很高,估计能让屋里的绣绣听见。

午饭做好后,封二老汉因羞于和儿媳同桌吃饭,一个人躲到街上去了。

封二老婆让儿子叫绣绣吃饭,大脚便羞答答去了东厢房。

这时候绣绣已经醒了。

大脚腼腆地说:“你醒啦?醒了就到堂屋吃饭!”绣绣呆呆地瞅着他,瞅了一会儿说:“俺怎么到了你家里?”这话问得大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他再去瞅绣绣,便发现那张俏脸上已是珠泪滚滚了。

大脚不敢再在这里停留,便走出屋子向娘讲了这情景。

老太太说:“她是心里难受。

先别管她,由着她哭一顿吧!”

晚上,绣绣仍没起床,只听得在屋里哭一阵,歇一阵;歇一阵,再哭一阵。

大脚心里发怵,连去东厢房里睡觉都不敢了。

封二老汉抽着烟小声说:“这丫头,已经到这般地步了,还哭个啥?再哭也哭不回来个囫囵身子!”说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老婆把他狠狠踹了一脚,他才不说了。

之后,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彻夜未眠。

好容易熬到天明,一家人都正说绣绣一天两夜没再吃饭可怎么办,却听院子里有了动静。

封二老婆开门一看,见绣绣正站在那里往堂屋里瞅。

没等她开口,绣绣说话了:“日头出了,好办饭了吧?”

听见这话,一家三口都觉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老太太的眼泪都出来了,她急忙大声应道:“哎,办饭!办饭!”

昨天办的好饭一家三口没舍得吃,一直在留着,老太太便端到锅屋里重热,热完端上了桌子。

老汉还是躲了出去,让老婆儿子陪绣绣吃。

绣绣仍像第一顿饭那么能吃。

吃完,抬头瞅瞅大脚的脸,接着低头去瞅搁在小饭桌旁边地上的那只大脚。

封二老婆发现了这点,就有些发窘,急忙用眼神向还在吃着的儿子示意。

儿子懂得了,便将那脚往桌子底下藏。

绣绣说:“你不用藏,俺是看看你的鞋是怎么个做法。

娘,你教教俺,俺给他做一双吧!”听了这话,娘儿俩对视一眼,眼里都流露出无限的惊喜。

下午,封二老婆便找出几尺布、几盘麻绳和一些破布壳子,教绣绣做鞋。

她告诉绣绣,儿子的这只大鞋,前几年让她伤透了脑筋,不光是因为大,还因为它长得古怪。

它不像常人的脚那样两头宽中间窄,而是中间再凸出一块。

所以这鞋就不易做,鞋底是怎样怎样,鞋帮要怎样怎样。

说完封二老婆就拿出纸剪的鞋样子手把手地教。

绣绣原是会做针线活的,男人的鞋,她曾给爹和哥做过,经封二老婆稍一指点便明白了,于是照着样子先做鞋底。

用纸壳子托起,用布包起,便拿麻绳一针针地纳。

那只鞋底实在是太大了,绣绣放在胸前一打量,几乎能遮住她的半边身子。

绣绣用小手捏着它平搁在膝头,用锥子锥绳眼儿时,把小身子弓起,使出了浑身的劲儿。

锥上一个眼儿,穿进一节麻绳,将锥子放在头发上蹭一蹭沾点儿发油,再弓起身子扎一针……。

大脚看着看着,便噙着两包泪水走到小东屋里,扑到了已经留下绣绣味道的被子上。

第二天,苏苏来了。

她见姐姐正在纳那只大鞋底,眼圈立马红了。

封二老婆怕碍着姐妹俩说话,就起身走了出去。

苏苏便说姐姐不该赌气,要找主儿的话,怎么也得找家说得过去的,另外也得要家里陪送点东西好过日子。

绣绣苦笑一下道:“我已经成了这家的人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苏苏便又骂马子,骂爹,说爹个细作鬼,没长人肠子,把她们姊妹俩推进了火坑。

绣绣说:“你那里还是火坑?”苏苏委屈地叫起来:“还不是火坑呢!你认为费文典是人呀?那天他听说了你在山上的事,就不要你了,把俺拉回去就糟蹋!说实在的,俺叫他伤透了心了,从那以后俺就没叫他再上身……”绣绣听了脸色陡变,向妹妹喝道:“苏苏你再说他……”苏苏明白了说这些不妥,便收住话头不说了。

接着,苏苏又说娘家的事。

她说爹还是在那里算账,老是嘟哝今年粮款收得太少。

哥这几天整天领青旗会的人练武,发誓要跟马子斗一斗;嫂子莲叶因为绣绣没要一点陪送,高兴得不得了,说起话跟唱似的。

最可怜的是娘,她心里难受,吃不下饭,又去床上整天躺着。

说到这,苏苏见姐姐而带悲容,就提出让她回去看看。

绣绣却道:“我已经发誓不再进那个门了,还回去做啥?”苏苏说:“咱娘惦记你!”绣绣道:“你捎个话给娘,这家人待俺不孬,别叫她惦记。

她好好吃饭养好身子就行了!”见劝不动她,苏苏只好起身走了。

之后的两天里,绣绣还是在为大脚做鞋。

纳完那只大鞋底,又纳那只小的。

封二老婆做着别的活儿陪着她,一边做活一边说话。

到了晚上,绣绣每当上了床,都要从领口里扯出一个用丝线拴在脖上的圆环状的绿东西瞅。

呆呆地瞅上一阵,又默默地掉一阵眼泪。

大脚实在忍不住,就问那是什么,绣绣说,那是一只玉佩,是她娘当年的陪嫁物,她一生下来娘就给她拴在了脖子上。

现在看着这玉佩,就想起正生病的娘了。

说着说着泪流不止。

大脚说:你回去看看她吧。

绣绣却摇摇头道:俺不。

白天,封二与大脚父子俩都不在家,他们忙着去挑雪压麦地。

这几天,地里的雪渐渐化尽,但那些沟沟坎坎里还有许多存的。

封二看了便蹲不住,领儿子一人挑两个筐去了西南岭,往自家那称作“算盘子”的二亩地里搬雪。

一趟,又一趟,刚从雪中拱出的麦苗子又被压到因为搬动已经变脏了的残雪里。

当一块地全部盖完,封二站在地边大声对儿子说:“这等于又下了一场雪呀!过了年,你等着看它返青的劲头吧!”

晚上吃过饭,大脚和绣绣一先一后又去了东厢房。

点上灯,大脚便发现了床前摆放着的一双鞋。

他惊喜地道:“做好啦?”绣绣说:“做好了。

你穿穿合适不?”大脚便坐到床沿上,脱掉脚上糊满了烂泥的那双,将那一大一小的脚伸进了一大一小的鞋。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兴奋地说:“合适!真合适呀!”然后又坐回床沿冲着绣绣笑。

绣绣说:“笑个啥?”大脚道:“真没想到,俺摊了你这么个媳子。

你真能跟俺过一辈子?”绣绣咬了咬嘴唇,说:“不跟你过一辈子还跟谁过?”大脚便无话可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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