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两个人默默地在床边坐了一阵子,绣绣说:“睡吧!”大脚点点头:“嗯!”于是俩人就起身整理床铺。
不料这在这时,绣绣忽然将手伸向裤腰“呃”地叫了一声,然后道:“你出去一下!”大脚不知啥事,便疑疑惑惑去了门外。
刚站了片刻,就听屋里响起了绣绣的哭声。
他慌慌地跑进去,见绣绣正趴在床上,身子一耸耸地哭。
再细看,见她的一只左手屈在鬓边,其中一个指头高高竖着,血红血红地像一根蜡烛。
大脚不知是怎么回事,急忙跑到堂屋里去喊他娘。
封二老婆跑来一看,把手一拍道:“哎呀可好啦,老天爷有眼!”她将儿子拉到门外小声说:“大脚,行啦。
我跟她说过这事,她明白。
等这几天过去,你爱咋着咋着!”
一番话说得大脚晕晕乎乎的。
等娘回了堂屋,大脚还在院子里站着。
行啦。
行啦。
一股分不清是悲是喜的情感在他胸腔里飞涨起来,充溢得他心口很闷很闷。
他移动脚步慢慢走到屋里,发现绣绣已经躺下了,枕边放着她的衣裳。
这是前几天晚上一直没有的情况。
前几晚绣绣一直是穿着衣裳睡觉。
大脚便领会了一个信号。
这信号像夏日闪电一样倏地一亮,让他脑壳里成了空白。
他慌慌乱乱地脱光自已,想去绣绣那儿但又没敢造次,便依旧躺在了另外的一头。
这时满屋里除了一朵小小的灯焰摇摇曳曳,其它唯一的动静就是大脚急促的喘息了。
他为自已的急喘感到害羞,于是就将气努力地屏住。
岂不知,待胸腔集了太多的气体,一俟放出,声音更为巨大更为久长。
于是他便愈加窘惭。
但就在这时,他感到了那只大脚触了异物。
那是一只抖抖的小手。
小手在大脚上一捏,又一拽。
这一拽就把与大脚相连的整个人拽去了。
他掀起绣绣身上的被子,一下子就抱住了那个娇娇小小的身子。
不料,待他刚刚找到路途,刚试探着行走,就一脚踏空掉下了悬崖。
他吃惊而迷惘地睁开眼,眼前却是近的不能再近的俏脸,于是觉得一身血脉又腾地涌起,让他在片刻之间又踏上了坚实的路途。
接着,他一边叫着:“绣绣!绣绣!”一边急剧地驰骋。
当他再一次冲上山顶越下悬崖时,一回首,他看见了一片红红的汪洋。
面对这片汪洋,他与绣绣紧紧相抱交颈痛哭……田氏死了。
田氏这些日子一直卧在床上没有吃饭。
李嬷嬷一日三顿都端来饭菜,都苦心婆心地劝她进食,但田氏刚拿起筷子便汪然出涕:“可怜俺那闺女,临走连一口饭也不吃……”接着就将筷子一扔倒下哭。
苏苏来劝,宁可金与媳妇劝。
最后连老爷也亲自劝,但谁劝也不中用。
七八天拖下去,田氏终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腊月二十一的这天晚上宁学祥回屋睡觉,田氏忽然开口清晰地道:“他爹,俺死了你能给俺几寸厚的房子?”宁学祥心里正装着年前要账的事,不耐烦地道:“说这些做什么?还真能死了?”田氏又说:“你给俺个四寸的吧!”宁学祥随口应道:“行呵!”田氏就再不说话了。
睡到半夜,宁学祥忽然觉得脚头的人发冷,起身一看,田氏已经没气了,于是便叫儿子儿媳和李嬷嬷来。
几个人来后自然痛哭一场,接着儿子退出去,由李嬷嬷和莲叶给田氏换衣裳。
田氏被脱光的那一霎,宁学祥看见老婆那深深瘪下去的肚子,不禁想起二十三年前在新婚之夜第一次看这女人的身子时,女人也是这样瘦。
二十三年下去,从这张肚子里先后钻出了六个孩子,死的死掉,活的有一男两女,而今天这女人永远离开他这个家时,肚子却没装走这家里的一粒粮食……想到这里宁学祥悲从中来,忍不住嗷嗷大哭,他一边哭一边道:“他娘你放心,俺一准给你四寸的房子!”
这当空,宁学祥父子俩便开始商量丧事。
按惯例先请管事的。
远房兄弟宁学诗熟稔红白喜事的礼仪,宁可金提出请他,但老子不同意,说前几天绣绣刚出事他就代别人来买地,可见这人心术不正。
宁可金说那么请谁?老子说请你二叔。
宁可金便急忙把二叔宁学瑞请来。
宁学瑞来后却问哥与侄子丧事咋办。
宁学瑞虽是一村之长,但他讲究“无为而治”,好多事情是不管的,尤其是近一年来侄子宁可金拉起青旗会,对村里许多事情都插手,他更乐得逍遥自在,整天在家读那些古书。
现在,他对嫂子的丧事也持这种态度。
宁可金说:“好好办!请两帮吹手!过七天再出殡!”宁学祥立即瞪着儿子气恼地说:“你还过不过日子?你以为把事办大了好呀?你还想叫咱宁家来一把火?”
这话让宁学瑞与宁可金叔侄俩心头一震。
他们都想起了那把火。
那把发生在大清咸丰年间的火,至今让宁家的后代心有余悸并每每暗自长叹。
他们的祖上宁参当官发了家,他儿子宁珏将他留下的一份家业经营得如日中天,然后在六十岁上死去,他儿子宁白为老子狠狠操办了一番丧事。
定下做斋四十九天,请来僧道一百多人、吹手七八十人,还将灵棚从家里扎到了墓地,达三里之长。
每日里僧道念经、烧阴阳宅、演杂耍,从十里八村来的观者填街塞巷。
到了第三七二十一天,正赶上天牛庙逢集,看景的更是人山人海。
不料中午时分西南风大作,街上灵棚忽有一处失火,转眼间一条街烧成了一个火窑。
观者竞相逃命,人群相践,哭喊声响遏行云。
更奇的是,有的人逃出村子,却有一张张村里飞出的火席从天而降,将他们裹起来活活烧死。
这一场大火,共计烧死二百多人,其中宁家就有十几口。
这事惊动了官府,令宁家为每个死者都发了一笔钱安葬。
从那之后,宁家便再也没有昔日的辉煌了……宁可金说:“不大办也好,可也总得说得过去,让俺娘走得踏实——请一班吹手行吧?三天出殡行吧?”宁学祥道:“行,就这么办吧!”
接着就安排向亲戚报丧。
这事由宁学瑞拉出单子,让其子宁可璧领几个本家兄弟负责。
宁学祥这边又让小说到各佃家走一圈,让他们得知。
报丧的刚走了不久,就听苏苏号哭着来了,一进门便哭得几次不省人事。
但等了半天,却没见绣绣过来。
等宁可璧回来后问他告诉绣绣了没有,宁可璧说告诉了,绣绣光哭但是不来娘家。
宁学祥气得骂起来:“这丫头心真硬!她哪跟死在山上不回来!”
到中午时分,远近亲戚差不多都来了,来了之后便立马穿孝,宁家大院里白皑皑一片像又降了一场新雪。
找木匠突击抢做的四寸厚的棺材已经装着田氏卧在了堂屋里,宁可金小两口和苏苏守在旁边。
门外是灵棚与供桌。
宁学瑞站立桌边,每当有吊孝的前来叩头,宁学瑞便向屋里喊:“举哀!”屋里的几人便大声哭将起来:“我的娘呀!我那可怜的娘呀!”吊孝的叩完头,到两边厢房里吃流水席去了,宁学瑞便又喊一声:“节哀!”屋里的哭声便转为寂寥。
这是丧事期间的普遍做法,为的是让孝子孝女保护嗓子以免过早地哑掉,以便等到送汤和出殡时响亮地大哭。
一些佃户也来了,每人都拿了些纸钱和一块由数尺青布做的幛子。
其中有一个汉子是本村姓费的,他叩完头没走,到后院找到宁学祥说:“老爷,我看少爷他们这么哭撑不住劲呀!你说,我跟我家里的来帮帮腔行不?”见他这样说,宁学祥心里挺受用,说:“愿哭就哭去吧!”于是不一会儿,这汉子就和一个粗手大脚的娘们去了停灵的屋里。
“亲奶奶呀!我的亲奶奶呀!”一男一女的响亮哭声盖住了少爷小姐们的哭,使这宁家大院里的悲痛气氛更为浓烈了……大脚是近中午时到的。
本来根据他爹的意思,他是想和绣绣一块儿到宁家的。
但绣绣说啥也不去。
虽说不去却又哭个没完,大脚只好在一边陪着她。
封二老汉说不管怎么说咱和宁家也是亲戚,再说咱还种了他家的地,这孝是非吊不可的。
就约了弟弟封四,想和大脚一块儿去。
老兄弟俩商量,按正常模样,大脚是宁家的女婿,是贵客,要一直束着孝带在宁家住到出殡的。
今天领上他,宁家如果有这意思,那么就会让他住下,如果没这个意思,咱们就当作平常的吊孝,叩过头就走。
等到天快中午,封四说走吧,再不去有点晚了,老兄弟俩就带着大脚出了门。
到了宁家,老兄弟俩先去记账。
管账的宁学恒看看被封二故意推到桌前的大脚,便扔下笔去了后院。
封二和封四知道这是秉报宁学祥去了,于是便紧张地等。
等到宁学恒回来,他们希望他能拿两顶平常孝帽给弟兄俩戴,另外再拿一条长长的只有贵客才能束的孝带系于大脚腰间。
但宁学恒只平平淡淡地递给他们三顶两角孝帽,同时高声叫:“又来三位!”封二的心一下子凉了半边,只好带着儿子朝供桌前走。
老兄弟俩在前,大脚在后,一揖之后跪下,接连叩首四下,起身后灰溜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