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走到东厢房,便有跑腿的招呼他们过去用饭。
封二说:“吃就吃!”大脚自觉无趣,便道:“你俩吃吧,我回去看看绣绣!”说完就出了大门。
这边,封四向哥哥小声说:“灵堂里怎么有那么多人哭?都是谁?我去看看!”然后又溜到灵棚旁边张望。
望了片刻回来跟封二说:“哥,了不得啦!”封二问:“咋啦?”封四说:“好多种地户子都在那里帮腔哭呢。
你看我怎么想不到这一手!”封二说:“你借人家的钱今年又没还上?”封四说:“我拿啥还?——不行,我得赶紧跟老爷说一声,也得去拉拉近乎!”说着就到处找宁学祥。
在后院找到了,封四把这意思一说,不料宁学祥把下巴颏一扬:“你算了吧,可金他娘不稀罕你那两声老牛叫。
小家雀往哪掉腚我还看不出来?你趁早回去拿钱还账!”封四一听脸顿时黄了:“老爷,我实在没有办法。
本想今年能养起个猪,可是猪又死了!”宁学祥说:“你一年年地拖,拖到哪年算个头?你看你家的腻味都长成大人了!”听宁学祥说到这,封四无言以对。
他家原来是有些底子的,但因老婆过门后害了三四年病,为抓药把地卖了大半。
儿子腻味八岁的时候突然得了急症,他不敢再卖地,便借了宁家两块钢洋,不料一年年地老还不上,七年下去,宁家说连本带利已到了几十块了。
宁学祥这时又说:“不的话,你把西岭上那块地给我!”封四赶紧道:“不行老爷,我就那点家业呀!”宁学祥说:“那就拿钱是了!”封四走出来,在院子里呆立了片刻,听见前面灵堂里一些种地户子哭得正欢,一股强烈的妒意溢满了他的胸腔。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哭吧哭吧,叫宁学祥日你们的亲娘!”再走到东厢房吃饭,将酒喝了两碗,饭吃了三碗。
吃喝完了酒劲上来,便直着脖子骂空,刚骂了两句,宁家帮忙的问他骂谁。
封二见势头不好,急急忙忙把他兄弟拉走了。
第三天是宁家出殡的日子。
从家中往外拉棺的场面很壮观。
一帮从南乡请来已经在宁家忙活了两天两夜的吹手走在最前面,将各类响器一起操动,奏出了葬礼调子的最高潮;接着,是近百名青旗会员分刀队、枪队肃然而行,这是身为天牛庙青旗会头目的宁可金特意安排的;其后,是一大群戴孝号哭的佃户;再后,是以宁可金为首的宁家后人领棺而行;在那架四寸厚让桐油染成淡黄色的棺材后头,则是宁家远远近近的亲戚们。
这么一来,加入这支队伍的人就占了天牛庙全村三分之一的人口。
剩下的一些,便在街旁观看。
一些聪明的人看过几眼,还早早跑向了土地庙,以便抢占看路祭的有利地形。
土地庙在南门外铁牛的东边,距铁牛有七八丈远。
“土地老爷本姓张,富村的住瓦房,穷村的住破缸”。
在这村的历史上,土地爷住过瓦房小庙,也住过三尺高的破缸。
住破缸的那段历史已经很久远了,至今只留在了人们的传说中。
说是村里有个妇女某一年某天晚上在家烙煎饼,正在忙活时,忽觉身后有人伸手摸她的奶子。
这女人不好意思回头看是谁,只将胸前的手打了一巴掌,身后那人就走了。
不料过了几天再在一个晚上烙煎饼,身后又有人伸过手来。
女人这时正握着烙煎饼用的木板子,板子上撅着一团糊糊,就抬手给了身后的人一下,那人便立马跑走了。
这回她和自已的男人说了。
男人第二天便留心访查,看是谁干出了这下流勾当。
查来查去也没查着,转到土地庙前,忽见土地爷神像的头顶正抹着白花花的煎饼糊糊,这才明白是这家伙不守神规动了淫心。
这事一传开,村人大怒,就将土地庙推倒,取来一只大瓷缸,砸了一个豁子倒扣过来,让土地爷屈身内里算是惩罚。
后来过了多年,村内再没见有妇人被其染指,土地爷才取得村人海涵,重又住上了像样的小庙。
现在的土地庙据说就是土地爷当年洗心革面重新获取的。
它有一人半高,青墙青瓦,一尺宽三尺高的门口还贴着残破的对联:“安仁自安宅有土始有财”。
门口外面是一个红石供桌。
小庙的四周,生着十来棵碗口粗的柏树。
土地爷掌管一村户籍,人死了其鬼魂是要在这里关押三天的。
于是丧主要在这几天内每日三时来“送汤”——由死者的儿媳提来一罐米汤,绕庙转三圈浇给土地爷,其他人等也来大烧纸钱,以取悦其心让他对新鬼予以关照。
因一连送汤三天,现在土地庙的四周已经结了一圈白薄如纸的巴巴,庙门口的纸灰也有了黑黑的一大堆。
在这个背景上,田氏的葬仪开始了最后也是最隆重的一次。
庙前空地上,供桌早已摆好,桌前十二领芦席已经由近及远一线铺就。
这时送葬的队伍带着动地的哭声慢慢来了。
宁学瑞走在最前头,领孝子宁可金将手中的牌位放于供桌,让宁家后辈在供桌前左右跪成两列,便令祭仪开始。
先请“鸿客”开祭。
宁家请来的是褚老爷褚良善,家住褚家庄,是附近几村青旗会的坛主,自是名望极高威风凛凛。
能请来这样的人当“鸿客”,委实显出了宁家大少爷的本事。
在供桌前方十二领席之外,褚会长身着长衫礼帽,远远地站在那里了。
那种端庄,肃然,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孝子宁可金呜呜咽咽踉踉跄跄去他身前跪下,做出了请的意思,褚会长做一手势请起,让孝子回到桌前的跪位,他便开始了叩拜。
他刚走到第一领席上,便有人抢先几步,将一块二尺见方的红毡铺下。
褚会长缓缓走至红毡前,稳稳如松站立片刻,冲远远的供桌一揖,随即跪下。
拖毡者哈腰将他的长衫后襟一理,遮住其双脚,褚会长这才叩一个头,缓缓起身又是一揖。
整套动作潇洒得体,动停有致,引得四周围观者啧啧连声。
在第一领席上叩完,又去第二领席。
他叩头,两边跪着的孝子贤孙们也陪着叩,大片戴孝的人头一起一落,像秋风中的梨园。
只见褚会长左移右挪,每次跪下叩头的数目不一。
越过一领席,再越过一领席,半天才叩至供桌。
在桌前传箸,捻香,奠酒,又在十二领席上边叩边退。
有人终于看出了这种叩拜的名堂,便小声叫道:“呀,叩的是‘大加官’!”“大加官”是拜仪中最隆重的,宁家人便受了深深的感动,将哭声爆出了一阵嘹亮。
就在褚会长且叩且退时,供桌的近旁出现了一次小小的骚动。
骚动源自宁学瑞父子。
本来,宁学瑞是在供桌边一丝不苟地履行管事者的职责,他儿子宁可璧则跪在桌前陪跪。
可不知怎的,宁学瑞突然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了儿子的屁股上。
围观的人们张望一番,又打听一番,便弄明白了:原来那个宁可璧在这种场合还将鹌鹑笼子别在腰里,刚才他听腰里咕咕几声,竟停止了叩头,去抄起笼子张望。
这时,大家都去瞅那位村长的大少爷,果然见他在撅起腚来再叩头时,腰间露出了一个双拳大小的黑家伙。
大伙便悄悄摇头叹气,说这小东西真不着调,亲大娘死了他怎能这样?!
“鸿客”祭完,便轮到宁家的贵客。
人们抬眼看时,在拜席的下方已站了宁学祥的二女婿费文典。
他留着去临沂上学后才剪出的“洋头”,身穿黑色制服,白白净净的长方脸上挂着一丝羞意,显得一表人才。
就在众人等着看他叩拜时,突然听见人圈外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
人们转脸去看,竟是绣绣来了!她一边哭喊,一边拉着大脚往这里跑,穿过人们闪出的通道,她便与大脚齐齐跪倒在供桌前了。
“娘呵!娘呵!你闺女来啦!你睁眼看看你可怜的闺女……”大脚没哭,只管一下下地叩头。
望着这一对青年男女,所有的人都唏嘘不已。
第3章
庄户人的日子就像个大车轮子一般,慢悠悠地转呵,转呵,转到“年”这个地方变得格外艰涩。
过这个坎儿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瞪起了眼咬紧了牙。
终于,“咯噔”一下,那轮子碾过去了,人们都松一口气,张着眼睛打量一下:呀,又到了新的一年啦!
大脚觉出了今年的不同寻常。
这不同寻常就在于:他已经十八岁,而且是有老婆的人了。
没有老婆的时候自已还是个孩子,有了老婆就是大人啦。
变成大人,就不能再像往年那样,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爹拿主意,自已只是学磨道里的驴听喝声。
在年前年后悠闲着的日子里,尽管每天夜里他都在绣绣身上忙活几回,但一到白天,站在院中望望南岭上的土地,他总是坐立不安,觉得愧对了天上的日头佬儿。
他想,男人是应该把力气用在白天用在土地上的,而不能把力气用在女人身上。
尽管夜里的绣绣是多么温存多么可人,在她身上的滋味是多么美妙,但说到底那事儿不顶吃不顶喝。
吃的喝的要向地里要。
而且,绣绣是个大家主的闺女,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咱不把日子过得熨贴一点,能叫她也像咱这样吃糠咽菜?还有,娶了老婆是要生孩子的,添了人口就得向你要吃要喝。
还有,你娶了老婆就是一个真正的庄户汉子了,你当庄户汉子这辈子总要有点出息。
出息体现在哪里?就看你能不能再置上几亩地。
而要置地,你就必须攒钱。
爹拼了半辈子,至今还没攒足置一亩地的钱,我大脚可不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