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在宁可玉娶了小米的当天大闹一通走后,他立马找到封铁头疯了似的吆喝:“日他娘这是阶级报复!纯粹是!你快叫郭自卫带民兵把小米抢回来!”封铁头说:“人家都登记了,你能干涉婚姻自由?”老腻味说:“他自由?他自由了我就不自由!贫协主任的闺女叫一个地主羔子拐去了,我这张脸往里搁?”老书记瞅瞅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摇摇头道:“我早看出,那宁可玉不是善茬子。
他是成心找上小米的!”老腻味问:“你说怎么办?”封铁头说:“没法办!”老腻味一拍大腿眼泪又淌出来了:“俺那皇天,俺闺女就叫地主羔子白日啦?那地主羔子还是个半截子货,要害我闺女一辈子呀!”哭一阵,他又咬牙切齿道:“小米小米这个女叛徒!江青跟张春桥他们搞四人帮,女叛徒就跟地主羔子搞二人帮呀!我再也不认你我个闺女了!”老铁头听了只是微微笑。
到了晚上,老腻味便去宁可玉的新屋门外叫骂,口口声声叫着“地主羔子”、“女叛徒”,指出他们没有好下场,因为“四人帮”没有好下场,所以这个“二人帮”也不会有好下场。
他的谴责与叫骂得到了许多想看电视而不得的人的热烈拥护,他骂一句,其他人也跟着骂一句,好像“文化大革命”时的领呼口号。
然而尽管他们甚嚣尘上,屋里的“二人帮”却置若罔闻还是一心一意看电视。
老腻味骂一会儿实在觉得累了,只好主动收兵回家,撇下一帮青皮小伙继续对“二人帮”进行抗议和骚扰。
到第三天晚上青皮小伙们再去,却意外地发现那铁门是开着的。
刚要兴冲冲地往里走,却有一只小手伸出来拦住了他们:“交钱!”一看,原来是小米站在那里。
人们不解地问:“交什么钱?”小米把脸一扬:“交什么钱不知道?那电视难道不花钱就能抱来家?”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小米昨天夜里想出来并得到宁可主赞同的主意。
人们想想这话也有道理,就问交多少钱,小米说交五分。
于是有钱的人乖乖地交钱,没钱的人只好走了。
这么收了一阵钱,宁可玉就把电视机抱到院里放。
小米把院门关上,仍然站在门边,一边看一边履行守门员的职责,一旦有人敲门,就将门打开一条缝让人家交钱,然后再放其入内。
当然也有人想投机取巧,想爬上墙头看不花钱的。
但他们刚一伸手却碰到了一种尖锐的东西。
原来那院墙上已经竖了一圈玻璃碴子。
阴谋被挫败,有的人就开始捣蛋:从院外抓了沙土往里边撒,弄得院中秩序大乱。
宁可玉看看事态不好,赶紧把电视机搬到了屋里。
小米也干脆插死院门进了堂屋,听见有人叫门才走出去。
这天晚上老腻味又来过。
当他发现了卖门票的事,又大声嚷嚷起来:“咳呀,二人帮真狠心,开始剥削贫下中农啦!”小米听见爹在嚷嚷,把院门敞开道:“你喳呼啥?你愿看就进来看,俺不收你的钱!”老腻味却表现了坚定的立场:“我不看!我不跟二人帮同流合污!”小米便气得“砰”一声将门关死。
从此,老腻味便很少来了。
以后,来看电视的人多数都揣了钢蹦儿。
有天晚上小米在门口一一收着,忽然发现羊丫也来了,而且像普通观众一样将五分钱交到了她的手上。
小米觉得作为妗子不应收外甥女的钱,就将钢蹦儿往回塞。
羊丫认真地说:“你要不收俺就回去啦!”小米便只好作罢。
不过,收钱的做法实行了半个月后,来看电视的渐渐少了。
其原因,是许多人觉得每天晚上都花五分钱太破费了。
那电视不就是一些人在里头来回晃么,看个几回就行了,要是天天看就吃不消。
要知道,五分钱是拿一个鸡蛋才能换来的,能买两盒火柴两根针呢!
观众与收入一天天减少,小米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天晚上宁可玉又去她身上忙活个没完没了,她没把心思放在那事上却一直在想怎样使观众增加。
想了一会儿叫道:“有啦有啦!”宁可玉认为有了他一直所期待的东西,抬起身审视道:“在哪里?在哪里?我怎么没觉出来?”小米说:“你说什么呀?我说是有了办法啦!”宁可玉问她有了啥办法,小米说,想起电视上常做广告,那么咱也到村里做广告,每天预告晚上要演的电视节目,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宁可玉听了高兴地说:“对,就这样办!嘿嘿小米你真精细!”接着又对小米激烈而持久地冲撞起来。
从此,天牛庙的重要街道上,每天都有小米用粉笔歪歪扭扭写出的广告文字:今晚电视×××,欢迎前来观看。
越剧电影片子《红楼梦》在十几年的禁演之后又重新上映了。
1978年秋天在县城放,随后又将拷贝交各公社轮流放,放到十里街公社已是1979年的春天。
尽管晚了一些,但这个由几位漂亮女人表演的男女情爱故事仍然极大地震动了人们的心灵,那些正在期待爱情的青年男女们更是如痴如醉。
公社电影队从来都是一晚一村这么安排的,可是放映《红楼梦》就完全打乱了这个秩序,因为每个村都急急切切再也等不及,电影队长老山只得决定一夜跑四个大队。
这样,甲村在西天边尚存晚霞时就开机,放完了立即到乙村,然后是丙村丁村,在丁村放完时东天边又挂满早霞了。
这是农村电影放映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观:电影到了某一片,某一片的几个村子就比过年还要热闹。
人们早早地到放映场地去占地方,早早地坐着等待。
春寒料峭夜风袭人,一些人就把盖了一冬臭气熏天的破被子抱出来盖着,唯恐错过了林妹妹与宝哥哥。
等候的过程中如果困了就睡,直睡到电影队来到后立马醒来抖擞精神观看。
不过这是已有家庭的人们的作为,未婚男女是不愿这么老实的。
他们是哪庄先放就到哪里看,看完一场再到另一个村子复习。
不管是初看还是复习,每放到黛玉焚稿、宝玉哭灵这些地方,场上都是泪光闪闪一片唏嘘。
粗粗拉拉的庄户人第一次表现出了罗曼蒂克的情绪。
有些人甚至每场都看直看到天明,然后回家蒙头大睡。
队长去叫他们上工,小青年迷迷瞪瞪地道:“林妹妹死了,还上个啥工!”
轮到天牛庙这片,王家台最早天牛庙最晚。
羊丫一吃过晚饭便去了王家台。
其实头一天晚上她已经到鼓岭与青石顶子看了,今晚她再去王家台完全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这不是普通的事情。
这事关系她的一生。
自从年前她在县城封明秀那里开了窍发誓不当老百姓,两个多月来她就一直寻找着能够不当老百姓的途径。
她先是写信给侄子运品,问他可否去东北,但是运品来信说不行,说在东北混要凭力气与拳头,女的要来只能是嫁人当家庭妇女。
羊丫想,我可不当家庭妇女,我要脱产,我要站柜台!她只好又想别的法子。
把远近亲戚都数算了一遍,却是没有一个在外头能够拉她一把的。
她当然也想起了费文典。
她听说这位曾经是她生母的丈夫的人虽说已经离休,但他退下来的时候是地区民政局副局长,想必说话还是管用的。
可惜的是,她不但不是他的亲生闺女,而且是她的前妻与别人通奸生下的,她想求助于他等于树上寻鳖。
那么,到底谁能来帮一帮可怜的羊丫呢?羊丫一天到晚老在想这个问题,想得很苦很苦。
这天夜里又想,一件事情忽然被他想起来了。
那是去年夏天电影队来天牛庙,晚上她看电影,看到中间想解手,就挤出了人群。
当她办完事走回人群外缘时,忽见电影队长老山来到了她面前。
羊丫知道放电影的机子由小张小刘两个青年管,他这个当队长的不用亲自动手常在四处转悠。
老山张开他那薄皮子嘴说:“你叫羊丫吧?”羊丫说:“是呀!”老山说:“你看这个电影怎么样?”羊丫说:“不孬!”接着二人就说起电影里头的事来。
在说话的当空,老山不知不觉地靠近了她。
老山突然小声说:“羊丫你真漂亮。
你跟着我去放电影吧!”说着就抓住了他的手。
羊丫那时候的心思全在封合作身上,对老山反感极了。
她心里说:流氓,真是个流氓!你看你那薄皮子嘴一张一合的,丑样!她把手一甩就钻进了人丛……想起这件事羊丫如在暗夜中看见一盏明灯。
她想,放电影也是脱产,也是不当老百姓呀,整天有好饭吃有电影看比站柜台还要好呢!你看我当时那个傻劲儿。
怕什么怕?只要能走出天牛庙,老山愿怎么流氓就怎么流氓!那薄皮子嘴丑吗?只要能给俺帮忙就不丑!
羊丫便决定寻找老山。
可是电影队不是经常来的,在全公社转一圈至少要用一个月的时间。
上一回来天牛庙,羊丫干脆没到里面去,一直在外面转,可是却没能碰上老山,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好不容易又等上一个多月,老山终于带着《红楼梦》来了。
羊丫到王家台时电影已经开始放映。
许多许多的人在看,最里边的坐,后边的站,再后边还有踩在凳子上的。
外村人来得晚,在外面看不见,便一个劲地往里挤,这里涌上去一个波浪,那里涌上去一个波浪。
王家台村对此种情况早有防备,派几个彪形大汉站在人丛里,一发现这情况就将手中的长竹竿急剧横扫,果然所向披靡。
人们被那竿子扫得老实以后却又不甘心看不到,只好在人丛后频频跳跃,以提高眼睛的海拔度来换取瞬间的印象。
这样,最外面的一圈人便都跳得像刚刚出水的鱼。
瞬间印象多了,再加上能够连续听到的声音,就能将电影情节连缀个六七分。